晚飯花就是野茉莉。因為是在黃昏時開花,晚飯前后開得最為熱鬧,故又名晚飯花。
野茉莉,處處有之,極易
——吳其浚:《植物名實圖考》
珠子燈
這里的風俗,有錢人家的小姐出嫁的第二年,娘家要送燈。送燈的用意是祈求多子。元宵節(jié)前幾天,街上常常可以看到送燈的隊伍。幾個女傭人,穿了干凈的衣服,頭梳得光光的,戴著雙喜字大紅絨花,一人手里提著一盞燈;前面有幾個吹鼓手吹著細樂。遠遠聽到送燈的簫笛,很多人家的門就開了。姑娘、
一堂燈一般是六盞。四盞較小,大都是染成紅色或白色而畫了紅花的羊角琉璃泡子。一盞是
到了“燈節(jié)”的晚上,這些燈里就插了紅蠟燭。點亮了。從十三“上燈”到十八“落燈”,接連點幾個晚上。平常這些燈是不點的。
屋里點了燈,氣氛就很不一樣了。這些燈都不怎么亮(點燈的目的原不是為了照明),但很柔和。尤其是那盞珠子燈,灑下一片淡綠的光,綠光中珠幡的影子輕輕地搖曳,如夢如水,顯得異常安靜。無宵的燈光擴散著吉祥、幸福和朦朧曖昧的希望。
孫家的大小姐孫淑蕓嫁給了王家的二少爺王常生。她屋里就掛了這樣六盞燈。不過這六盞燈只點過一次。
王常生在南京讀書,秘密地加入了革命黨,思想很新。訂婚以后,他請媒人
孫小姐是個才女。孫家對女兒的教育很特別,教女兒讀詩詞。除了《長恨歌》、《琵琶行》,孫小姐能背全本《西廂記》。嫁過來以后,她也看王常生帶回來的黃遵憲的《日本國志》和林譯小說《迦茵小傳》、《茶花女遺事》……
兩口子琴瑟和諧,感情很好。
不料王常生在南京得了重病,抬回來不到半個月,就死了。
王常生臨死對夫人留下遺言:“不要守節(jié)”。
但是說了也無用。孫王二家都是書香門第,從無再婚之女。改嫁,這種念頭就不曾在孫小姐的思想里出現(xiàn)過。這是絕不可能的事。
從此,孫小姐就一個人過日子。這六盞燈也再沒有點過了。
她變得有點古怪了,她屋里的東西都不許人動。王常生活著的時候是什么樣子,永遠是什么樣子,不許挪動一點。王常生用過的手表、座鐘、文具,還有他養(yǎng)的一盆雨花石,都放在原來的位置。孫小姐原是個愛潔成癖的人,屋里的桌子椅子、茶壺茶杯,每天都要用清水洗三遍。自從王常生死后,除了過年之前,她親自監(jiān)督著一個從娘家陪嫁過來的女傭人大洗一天之外,平常不許擦拭。里屋炕幾上有一套茶具:一個白瓷的茶盤,一把茶壺,四個茶杯。茶杯倒扣著,上面落了細細的塵土。茶壺是
她病了,說不清是什么病。除了逢年過節(jié)起來幾天,其余的時間都在床上躺著,整天地躺著。除了那個女傭人,沒有人上她屋里去。
她就這么躺著,也不看書,也很少說話,屋里一點聲音沒有。她躺著,聽著天上的風箏響,斑鳩在遠遠的樹上叫著雙聲,“
女傭人在掃地時,常常掃到一二十顆散碎的珠子。
她這樣躺了十年。
她死了。
她的房門鎖了起來。
從鎖著的房間里,時常還聽見散線的
晚飯花
李小龍的家在李家巷。
這是一條南北向的巷子,相當寬,可以并排走兩輛黃包車。但是不長,巷子里只有幾戶人家。
西邊的北口一家姓陳。這家好像特別的潮濕,門口總飄出一股濕布的氣味,人的身上也帶著這種氣味。他家有好幾棵大石榴,比房檐還高,開花的時候,一院子都是紅通通的。結(jié)的石榴很大,垂在樹枝上,一直到過年下雪時才剪下來。
陳家往南,直到巷子的南口,都是李家的房子。
東邊,靠北是一個油坊的堆棧,粉白的照壁上黑漆八個大字:“雙
靠南一家姓夏。這家進門就是鍋灶,往里是一個不小的院子。這家特別重視過中秋。每年的中秋節(jié),附近的孩子就上他們家去玩,去看院子里還在開著的荷花,幾盆大桂花,缸里養(yǎng)的魚;看他家在院子里擺好了的矮腳的方桌,放了毛豆、芋頭、月餅、酒壺,準備一家賞月。
在油坊堆棧和夏家之間,是王玉英的家。
王家人很少,一共三口。王玉英的父親在縣政府當錄事,每天一早便提著一個藍布筆袋,一個銅墨盒去上班。王玉英的弟弟上小學。王玉英整天一個人在家。她老是在她家的門道里做針線。
王玉英家進門有一個狹長的`門道。三面是墻:一面是油坊堆棧的墻,一面是夏家的墻,一面是她家房子的山墻。南墻盡頭有一個小房門,里面才是她家的房屋。從外面是看不見她家的房屋的。這是一個長方形的天井,一年四季,照不進太陽。夏天很涼快,上面是高高的藍天,正面的山墻腳下密密地長了一排晚飯花。王玉英就坐在這個狹長的天井里,坐在晚飯花前面做針線。
李小龍每天放學,都經(jīng)過王玉英家的門外。他都看見王玉英(他看了陳家的石榴,又看了“雙
這是李小龍的黃昏。要是沒有王玉英,黃昏就不成其為黃昏了。
李小龍很喜歡看王玉英,因為王玉英好看。王玉英長得很黑,但是兩只眼睛很亮,牙很白。王玉英有一個很好看的身子。
紅花、綠葉、黑黑的臉、明亮的眼睛、白的牙,這是李小龍?zhí)焯炜吹囊粡埉嫛?/p>
王玉英一邊做針線,一邊等著她的父親。她已經(jīng)燜好飯了,等父親一進門就好炒菜。
王玉英已經(jīng)許了人家。她的未婚夫是錢老五。大家都叫他錢老五。不叫他的名字,而叫錢老五,有輕視之意。老人們說他“不學好”。人很聰明,會畫兩筆畫,也能刻刻圖章,但做事沒有長性。教兩天小學,又到報館里當兩天記者。他手頭并不寬裕,卻打扮得像個闊少爺,穿著細毛料子的衣裳,梳著油光光的分頭,還戴了一副金絲眼鏡。他交了許多“三朋四友”,風流浪蕩,不務(wù)正業(yè)。都傳說他和一個寡婦相好,有時就住在那個寡婦家里,還花寡婦的錢。
這些事也傳到了王玉英的耳朵里,連李小龍也都聽說了嘛,王玉英還能不知道?不過王玉英倒不怎么難過,她有點半信半疑。而且她相信她嫁過去,他就會改好的。她看見過錢老五,她很喜歡他的人才。
錢老五不跟他的哥哥住。他有一所小房,在臭河邊。他成天不在家,門老是鎖著。
李小龍知道錢老五在哪里住。他放學每天經(jīng)過。他有時扒在門縫上往里看:里面有三間房,一個小院子,有幾棵樹。
王玉英也知道錢老五的住處。她路過時,看看兩邊沒有人,也曾經(jīng)扒在門縫上往里看過。
有一天,一頂花轎把王玉英抬走了。
從此,這條巷子里就看不見王玉英了。
晚飯花還在開著。
李小龍放學回家,路過臭河邊,看見王玉英在錢老五家門前的河邊淘米。只看見一個背影。她頭上戴著紅花。
李小龍覺得王玉英不該出嫁,不該嫁給錢老五。他很氣憤。
這世界上再也沒有原來的王玉英了。
三姊妹出嫁
秦老吉是個挑擔子賣餛飩的。他的餛飩擔子是全城獨一份,他的餛飩也是全城獨一份。
這副擔子非常特別。一頭是一個木柜,上面有七八個扁扁的抽屜;一頭是安放在木柜里的燒松柴的小缸灶,上面支一口紫銅淺鍋。銅鍋分兩格,一格是骨頭湯,一格是下餛飩的清水。扁擔不是套在兩頭的柜子上,而是打的時候就安在柜子上,和兩個柜子成一體。扁擔不是直的,是彎的,像一個羅鍋橋。這副擔子是
別人賣的餛飩只有一種,蔥花水打豬肉餡。他的餛飩除了豬肉餡的,還有雞肉餡的、
他的器皿用具也特別精潔——他有一個拌餡用的深口大盤,是雍正青花!
篤——篤篤,秦老吉敲著竹梆,走來了。找一個柳蔭,把擔子歇下,竹梆敲出一串花點,立刻就圍滿了人。
秦老吉就用這副擔子,把三個女兒養(yǎng)大了。
秦老吉的老婆死得早,給他留下三個女兒。大鳳、二鳳和小鳳。三個女兒,一個比一個小一歲,梯子蹬似的。三個丫頭一個模樣,像一個模子脫出來的。三個姑娘,像三張畫。有人跟秦老吉說:“應(yīng)該叫你老婆再生一個的,好湊成一套四扇屏兒!”
姊妹三個,從小沒娘,彼此提挈,感情很好。一家人都很勤快。一進門,清清爽爽,干凈得像明礬澄過的清水。誰家娶了
姊妹三個都大了。一個十八,一個十七,一個十六。該嫁了。這三只鳳要飛到哪棵梧桐樹上去呢?
三姊妹都有了人家了。大姐許了一個皮匠,二姐許了一個剃頭的,小妹許的是一個賣糖的。
皮匠的臉上有幾顆麻子,一街人都叫他麻皮匠。他在東街的“乾
二姑娘的婆家姓時。老公公名叫時福海。他開了一
這地方不知怎么會有這么一個傳統(tǒng),剃頭的多半也是吹鼓手(不是所有的剃頭匠都是吹鼓手,也不是所有的吹鼓手都是剃頭匠)。時福海就也是一個吹鼓手。他吹嗩吶,兩
時代變遷,時福海的這一套有點吃不開了。剃光頭的人少了,“水熱刀快”不那么有號召力了。衛(wèi)生部門天天宣傳挖鼻孔、挖耳朵不衛(wèi)生。懂得享受
時福海有兩個兒子。下等人不避父諱,大兒子叫大福子,小兒子叫小福子。
大福子很能趕潮流。他把逐漸暗淡下去的“時福海記”重新裝修了一下,門窗柱壁,油漆一新,全都是奶油色,添了三面四尺高、二尺寬的大
不教白發(fā)催人老
更喜春風滿面生
他還置辦了“夜巴黎”的香水,“司丹康”的發(fā)蠟。頂棚上安了一面白布制成的“風扇”,有滑車牽引,叫小福子坐著,一下一下地拉“風扇”的繩子,使理發(fā)的人覺得“清風徐來”,十分爽快。這樣,“時福海記”就又興旺起來了。
大福子也學了吹鼓手。笙簫管笛,無不精通。
這地方不知怎么會流傳“倒扳槳”、“跌斷橋”、“剪靛花”之類的《霓裳續(xù)譜》、《白雪遺音》時期的小曲。平常人不唱,唱的多是理發(fā)的、搓澡的、修腳的、裁縫、做豆腐的年輕子弟。他們晚上常常聚在“時福海記”唱,大福子彈琵琶。“時福海記”外面站了好些人在聽。
二鳳要嫁的就是大福子。
三姑娘許的這家苦一點,姓吳,小人叫吳頤福,是個遺腹子。家里只有兩個人,一個老母親,是個踮腳,走起路來一踮一踮的。母子二人,相依為命。媽媽很慈祥,兒子很孝順。吳頤福是個很聰明的人,十五歲上就開始賣糖。賣糖和賣糖可不一樣。他賣的不是普通的芝麻糖、花生糖,他賣的是“樣糖”。他跟一個師叔學會了一宗手藝:能把白糖化了,倒在模子里,做成大小不等的福祿壽三星、財神爺、
師叔死后,這門手藝成了絕活兒,全城只有吳頤福一個人會,因此,他的生意是不錯的。
他做的這些藝術(shù)品都放在擦得晶亮的
麻皮匠、大福子、吳頤福,都住得離秦老吉家不遠。大姑娘、二姑娘、三姑娘幾乎每天都能看到她們的女婿。姐兒仨有時在一起互相嘲戲。三姑娘小鳳是個
“十個麻子九個俏,不是麻子沒人要!”
大姐啐了她一口。
她又對二姐姐說:
“姑娘姑娘真不丑,一嫁嫁個吹鼓手。吃冷飯,喝冷酒,坐人家大門口!”②
二姐也啐了她一口。
兩個姐姐容不得小鳳如此放肆,就一齊反唇相譏:
“敲鑼賣糖,各干各行!”
小妹妹不干了,用拳頭
“賣糖怎么啦!賣糖怎么啦!”
秦老吉正在外面拌餡兒,聽見女兒打鬧,就厲聲訓(xùn)斥道:
“靠本事吃飯,比誰也不低。麻油拌芥菜,各有心中愛,誰也不許笑話誰!”
三姊妹聽了,都吐了舌頭。
姐兒仨同一天出門子,都是臘月二十三。一頂花橋接連送了三個人。時辰倒是錯開了。頭一個是小鳳,日落酉時。第二個是大鳳,戌時。最后才是二鳳。因為大福子要吹嗩吶送小姨子,又要吹嗩吶送大姨子。輪到他拜堂時已是亥時。給他吹嗩吶的是他的爸爸時福海。時福海吹了一氣,又坐到喜堂去受禮。
三天回門。三個姑爺,三個女兒都到了。秦老吉辦了一桌酒,除了雞鴨魚肉,他特意包了加料三鮮餡的
三個女兒的婆家,都住得不遠,兩三步就能回來看看父親。炊煮掃除,漿洗縫補,一如往日。有點小災(zāi)小病,頭疼腦熱,三個女兒搶著來伺候,比沒出門時還殷勤。秦老吉心滿意足,毫無遺憾。他只是有點發(fā)愁:他一朝撒手,誰來傳下他的這副餛飩擔子呢?
篤——篤篤,秦老吉還是挑著擔子賣餛飩。
真格的,誰來繼承他的這副古典的,南宋時期的,
一九八一年九月十日
①
②這是當?shù)赝{?!俺岳滹?,喝冷酒”也有說成“吃人家飯,喝人家酒”的。
在這舊歷年即將過去之時,還能拾起一份珍貴的友誼,心情爽快。我第二天也回家過年了。雖然工作離家近,但一年中也沒有真正幾天陪過爸媽。
春節(jié)期間,在外面,最忙的是車站,不管大??;在家里,最忙的是媽媽的廚房,不管貧富。
臘月二十三一送走灶神,爸爸就翻著那本紅色的小書看哪天日子好,選擇一天來作為我家過年的那天。這是爸爸一直以來的習慣。更何況是家庭人口“與日俱增”的現(xiàn)在。前年,妹妹已結(jié)婚,我也即將有自己的家庭。在這四個人中,就有三個人要工作到臘月二十八九,我放了寒假,時間充裕。年少了他們四個(我已有一個小侄女),就不能過。爸爸一邊翻歷書,一邊念念叨叨,說臘月二十七日子好,但最終也沒有定在臘月二十七,親情相聚遠比歷書的胡說重要得多。臘月沒兩天了,最終定在二十八,妹妹一家三口剛趕回來,小奇也向單位請假回家過年。一家人終于聚齊了。
二十八這天,一大早,我就聽見廚房里的鍋碗瓢盆哐當哐當響,還有坎在菜板上的砰砰聲。這聲音太熟悉了,那是爸爸揮舞大刀坎豬腳的聲音。過年,那一大鍋湯是少不了的。我躺在床上半寐半醒,外面冷颼颼的,正想懶床,突然,媽媽的呼喊聲翻山越嶺似地飄進我的耳朵:“昭娃!起來弄菜——”
今天過年,媽媽說過的,不要人喊,自己起來,今天媽媽又都食言了,我也不想在大過年的今天遭受媽媽的嘮叨。更何況在奇的面前。我立即穿衣下樓到廚房。哇塞,一大鍋,鍋蓋都蓋不住了,在鍋蓋緣上還看見煮沸的湯在冒著熱氣,發(fā)出咕咕的聲音,還濃濃的肉香。“我的媽呀,才七個人,還加那個一歲多的孩子,能吃得如此多?”我抱怨到?!斑@么大的人了,爬起來就亂說,你都在教別人了,還要我教你嗎?娃娃家,過年不亂講。”媽媽像我小時候一樣訓(xùn)斥我。我此時才閉口不言,因為這是家里二十多年的習慣。我此時才注意到媽媽的打扮,一頭光溜溜的頭發(fā),挽成一圈盤在頭上,一副不進水的袖套,一條紅色的圍裙,一身干凈的衣服,還加上媽媽那白里透著紅的臉蛋,像一個全副武裝的即將上戰(zhàn)場的斗士。我看著媽媽嘿嘿的笑著,說道:“才幾個人吃飯,弄得像搞宴席似地?!薄叭ヅ讼赐?,一起來就亂貧!爸爸去接妹妹他們一家和小奇。這個老天也是,下雨……”媽媽拿著各種菜去洗去了。
干吧,我也找來袖套,系上圍裙,站在案板前看著那些肉:香腸,臘肉,雞肉,鴨肉……炒的,拌的,燒的,蒸的,一應(yīng)俱全。
我和媽媽在廚房準備著各種菜品。這該死的天氣,落得地面像一個發(fā)了酵的面粉缸,我們行走在上面,就像小螞蟻在面粉缸里一樣舉步維艱。但爸媽一邊抱怨一邊也還是樂滋滋的。
拌菜我也切好了,炒菜也準備得差不多了,那一大鍋湯也差不多了,媽媽放進了海帶。
“媽媽——姐姐——我回來了?!蔽翼樦曇簦瑥膹N房的磚
縫中看去,妹妹,妹弟,侄女,小奇還有爸爸四人拖泥帶水的回來了,雖然一路踉蹌,但不掩飾團聚的興奮。
妹妹,一身風衣,一頭黑色的頭發(fā),一個粉紅色的玫瑰樣式的發(fā)夾,一對圓珠掉墜耳環(huán),煞有一種成熟的女人味兒。妹夫,一身休閑衣褲,一頭短發(fā),還是那樣圓臉大眼睛,大氣但不粗狂,文靜但不斯文,他很有禮貌的招呼著媽媽和我。小奇,我的未婚夫,走在四人的最后,剛到家時,我就看到他在找我,直到見到我時才有一種釋然,我們相視而笑。小侄女,一個紅色小帽。一件帶有兔形帽子的紅色衣服,衣服上還有兩朵胸花,一張凍得紅撲撲的小臉兒,像蘋果,煞是惹人憐愛,我真想一下子抱來啃一口。
“桐桐!來婆婆抱?!闭斘蚁氡r,媽媽放下手中的活兒,徑直朝侄女跑去,沒我的份兒了。我們逗著小侄女玩耍,一會讓她叫叔叔,一會讓她叫公公,一會又叫婆婆,一家人忙得不亦樂乎,娃娃只有一個,一家人盡是圍著她轉(zhuǎn)。妹妹突然說道:“都看這里了,廚房不要啦?!”說完笑著三兩步走了進去。“姐姐炒肉,我炸排骨,哥哥拌菜。”妹妹進去沒多久就在廚房里吼道。
妹妹還是雷厲風行的樣子,曾經(jīng)叫她像其它女人一樣,老公走哪里就帶著孩子走哪里,她不干,說女人要有自己的工作,才會有自己的精神。嗯,確實,隨她吧。
“我呢?萍萍!”妹夫在一旁抱怨到?!澳??嗯——燒火!”妹妹略思考又果斷的說道。我們都笑了。一時間廚房擠滿了人。我們四人在灶上忙著,媽媽爸爸帶著侄女玩耍,像拿著一個看不夠,愛不夠的寶貝。
“姐姐,我們家好久沒這樣熱鬧了吧!”妹妹轉(zhuǎn)移話題了。
“是啊,每次回來就我和你姐姐倆個,加上爸爸媽媽總共才四個人?!痹谝慌郧兴獾钠嬲f道。
“還差一個人!”妹妹又說到。
我知道,妹妹說的是奶奶。要是奶奶在就好了。奶奶在前年五月一號去世了。去世時,小侄女還沒有出生,那時我還沒有和小奇認識。在奶奶彌留之際,對我說過:“妹妹都有一個家了,你以后自己的事要看準了,奶奶是看不到的了。”而今,奶奶,我也即將有家了,在人生的道路上也不再是一個人顛沛流離了,有一個愛我愿意為我做飯的人來到了身邊。奶奶,放心吧!淚,悄然在我眼角溢出,“該死的雨,怎么從瓦縫中掉在我臉上了。”我借口離開了,怕他們看見,更怕媽媽的嘮叨,更怕他們牽出更多的關(guān)于奶奶往事。在我離開時,小奇擔心的看了我一眼。
“我知道還差哪個?”妹弟略感氣氛的悲傷,突然插嘴道:“還差姐姐和哥哥的孩子?!蔽覀兌夹α似饋?。媽媽遠遠的聽見了,在一旁說道:“姐姐還沒結(jié)婚呢!”“媽媽,姐姐和哥哥就是遲早的事,我先說說不行嗎?什么年代了?”妹妹從旁幫腔到?!笆裁茨甏芩裁茨甏?,規(guī)矩還是需要的。!”媽媽不服。
“哈哈哈……”我們都笑了起來。桐桐也在一旁玩耍,看我們都笑了起來,她抬著小臉兒迷惘的看著我們。
這天上午,我們一家人就圍著廚房忙著,聊著。一會兒蒜,一會兒醋,一會兒大火一會兒小火,一會兒孩子,一會兒結(jié)婚的,東西南北想到哪里 講哪里。
“排骨怎么弄?”妹妹像突然發(fā)現(xiàn)一個重大問題似地,大聲的問著媽媽。“隨便你們!”媽媽逗侄女忙得沒心思管廚房了。怎么辦?我們四人面面相覷。“哥哥,你來,在這方面,這里你最能干?!泵妹猛蝗挥龅骄刃撬频剞D(zhuǎn)身問拌菜的小奇。“我也沒弄過這個,我弄不好。怕你們不喜歡吃?!毙∑婊卮鸬?。怎么辦?自己想吧,我們四個人拿著這一盤每塊約10厘米的排骨不知怎么弄。最后還是妹妹定下方案:“麻辣是我們的基本的最喜歡的口味,就弄成麻辣的;燒排骨,這個排骨長了,不行;那就這樣,先煮熟,再炸,再和干辣椒、姜、蒜,花椒一起炒,最后起鍋撒蔥花和孜然粉?!边@個創(chuàng)意好,我們再也想不出好的辦法了。全都贊同。
好不容易,一大桌子菜終于弄上來了。小奇的拌菜,色澤亮麗,辣而微覺甜味,青色的是小蔥,紅白色的是辣椒和肉;這是妹妹喜歡吃的。熱氣騰騰的炒菜,一盤又一盤,是我的炒菜,還是小奇言傳身教才有我今天的露一手;大冷天的炒菜合適。那一盤排列整齊,充滿創(chuàng)意的排骨,是愛弄美食的妹妹自個兒做的。我也叫不出名兒來,就叫麻辣炸排骨吧;桌子正中央是媽媽今早燉的那一鍋豬蹄海帶湯,……
小奇倒酒,我們一家舉杯共飲,恭祝爸爸媽媽身體健康,開開心心。這頓飯就算開始了。小奇的黃瓜拌雞肉,辣而香,這是我們一家最愛的口味。特別是妹妹那一盤麻辣炸排骨,麻辣自然是它的主打口味,排骨表層還有點酥的味道。妹妹這盤試炸排骨是成功的'。
小侄女看到這一桌子菜,在一旁指著,嘰里咕嚕的講些什么,大概可能就是想吃飯了吧。她就是特別喜歡吃肉,而且要和大人一起吃的,不然就叫喚,還很無辜生氣的樣子。我們可不敢招惹她,私下里叫她肉妞兒。媽媽還專門為她準備了一副碗筷。
小侄女一邊吃,不用勺子,用手,而且是左右手都來。她吃飯的時候是不準別人碰她碗的,她就是喜歡自己吃飯,一會兒喂在鼻子上一會兒喂在衣服上,但她管不了那么多。只為自己吃得暢快而高興。
這種光景,在自己的記憶里都不曾記得多少了。只覺得自己現(xiàn)在每天在吃飯時,還考慮了飯以外的其它事情,再也聞不到像小侄女鼻子中的那種肉香了。
一年之中,也只有今天我們一家人可以在一起吃頓飯。父母平時過節(jié)過生日,我們很多時候都只是給一個電話,一個個銀行卡上的數(shù)字而已?;蛟S在父母那里,手機才是每天聽他們召喚的兒女,那張銀行卡才是兒女的看得見的關(guān)愛。數(shù)字化時代,數(shù)字化的親情,而這種親情有沒有隨著科技的進步而升值呢?
今天團年,我們一家只有七個人。爸爸獨生子女不說,媽媽共五姊妹,在前年,四舅去世,;媽媽的親情殘疾了。在去年外婆也因病去世。外婆的去世,就仿佛一棵樹的根沒有了。在今年,大姨三姨五舅外出打工沒回家。這份親情就如隨風飄零的秋葉,搖搖晃晃。農(nóng)村俗話講:一代親,二代表,三代四代認不到。這句話是多么的殘酷,再濃的情也會被時間碾淡,在濃的血也會被時間稀釋,不變的是人們代代的繁衍就如一棵樹苗不斷成長分支直至蔚為大觀。有時候,我真希望自己不曾來過這世間,或者我是一個獨生子女該多好,這樣就不會去承受這種生離的痛苦,??粗妹茫蚁?,等爸媽百年之后,我們的親情是否會淪為像媽媽的親情一樣呢?
飯桌上的焦點無疑就是小侄女??此青街斐匀獾臉幼?,我們都忍俊不禁。她卻也一點不“擔心”自己長胖,一點也不顧及自己的淑女形象,一點也不給爸爸媽媽面子,一點也不看公公婆婆的態(tài)度,只是一門心思的不停的吃著。但我們也不覺得什么。這才是真理:這我要,故我在,我吃,故我在,我不管外界的眼光,故我才感覺到自己重要。而我們在坐的往往都容易把注意力放在自己以外的事情之上。這個傻侄女,自己沒完沒了的吃,最終我們不得不以玩具引開她的注意力。此時,玩具又是她的最愛。一時得失不過如此吧。
妹妹談著她的藥店,說著價格,說著顧客,說著管理……滔滔不絕,擲地有聲,雄心萬丈。妹弟說著他的工地,說著工人,說著工資,說著笑話……有條不紊。小奇說著單位上那點舊事,不溫不火,他一向是這樣的。爸爸時而聽著聊幾句,媽媽只是嗯嗯的點頭,更多的時候去看小侄女去了。小侄女有她奶奶看著,一年基本回不了幾次家。
人生聚散終有時候,聚如泉水,散如煙花,這是它的風格。聚時,嘴累,散時,心累。
愿天下人,都有一汪甜美的泉水,都有一瞬靚麗的煙花。
白云從耳邊滑過,在夕陽的照映下,似鑲了金邊。
小妹打電話來找我:“大姐,二姐于今天凌晨生下一名女嬰,四公斤!”
我“哦”了一聲,心里感覺有些古怪,不知還能說什么。
小妹未發(fā)現(xiàn)我的異樣,繼續(xù)在那頭喊叫:“太可愛了,大姐,我竟不知道孩子生下來只有這樣大一點點。二姐夫一家人都高興昏了,你幾時來?”
我靜了靜,輕輕的咳嗽了聲,說:“不,我不去了,我晚上還要上班?!北銙鞌嗔穗娫?。
小妹會覺得我太冷酷吧,我無從分辯起。也許,我原本就是這樣一個無情冷酷的人。
許君最初遇到我的時候,自然是在花落?;涫羌乙箍倳?,我在那里工作。說是工作,不過是好聽點的叫法,真正的職業(yè),也不用明說了吧。
是的,在于今這個國運昌隆的社會里,依然有我這種生活在最底層的弱女子。父母雙亡,為了供兩個妹妹讀書吃盡苦頭。不過,這一切,最初時,都是我的心甘情愿。真的,像我這樣,讀書并沒有天份,而長的又不差的女孩,夜總會難道不是一個最好的選擇嗎?
直至我遇到許君。
他握著我的手,充滿誠意的,幾乎有點怔怔的說:“艾蓮,你這樣犧牲,太苦自己了。”
那一瞬間,淚水涌進眼眶,我第一次覺得自己也是可以受到保護的女人。
許君正式與我拍拖。
每天放工時,都已凌晨兩三點,甚至黎明。許君總坐在他的小小福特車里等我。帶我去吃宵夜,送我回家,纏綿的望著我,讓我心醉。
他每天來,都會持一束小小紫色勿忘我,低低的放在胸前。他說:“無論你在哪里,希望記得生命中曾出現(xiàn)過這樣一個我?!?/p>
我被感動到眼眶發(fā)燙,再聽不出來這話里的另一層意思。
漸漸的,花落的人都知道,我有一位癡心的男朋友,有正當職業(yè),相貌堂堂,對我非常呵護。
所有的姐妹都勸我離開花落,她們說,有那樣好的男人,不要讓他傷心。反正我們要的不多,不過是三餐一宿。而這幾年,存的錢也盡夠開一片小店維生了,何必再混下去。
不要以為歡場的女子只愛錢財不愛人,其實,越是賣笑的行業(yè),一旦為某一個人真心的流了淚,越是誓死不渝,比一些最單純的女學生還更癡。
我聽從了她們的話,當天離職,次日去時裝店選購了許多斯文踏實的長裙,打算正式介紹許君給兩位妹妹認識。
電話打到妹妹學校時,只得二妹一個人在,小妹去參加夏令營,無法趕回。
我向許君抱歉,他并不介意,他說:“總有機會的。”
后來許君果然有機會見到小妹,不過,那時,他已是小妹的二姐夫。滑稽嗎?并不,不過是命運。
當天,我買了許多食材,下午三點就鉆進廚房忙碌,直到七點,做出六菜一湯和一道甜品,吁出一口氣。就聽到門鈴響。
拉開門,正是許君站在門口,身后,跟著二妹,大約是天氣太熱,兩人臉色都有些緋紅。又大約因為不熟悉,兩人彼此都像不太敢看對方似的。
我笑起來,一把拉進許君,介紹二妹給他認識:“這是艾蘭,二妹妹,還有一位小妹去了夏令營,下次再見。”
又向二妹介紹許君:“這是許先生,姐姐的朋友?!?/p>
二妹忽然看了我一眼,臉一下子飛紅,也不說話,急急就奔自己房間去了。
我不知她是怎么了,只好陪笑對許君說:“小女孩,總是鬧脾氣,你別介意……對了,我已在花落辭職,以后,也許開一片小店,你說可好?”
許君似沒聽到我說些什么,呆了半晌,忽爾喃喃說:“與你長的真像,完全一樣?!?/p>
我心中一跳,到底在夜總會呆了那么久,不是傻瓜,心里一下子明白過來。驀然覺得酸痛,不知說什么好。
許君這才反應(yīng)過來,一時也有些尷尬,忙說:“做了這么多好吃的,沒想到你還會做家務(wù)……你剛才說什么,辭職?為什么?”
我這才知道我從頭到尾都是誤會了,他對我,最多不過是憐惜路邊的流浪貓一般,想起了,每天下班來丟一塊魚骨頭給我。但領(lǐng)養(yǎng)我回家?怎么可能。
暑期過后,我重新回到花落開工。小妹也回來了,一次忽然想起,就問我:“大姐,上次不是說要介紹個人給我和二姐認識的嗎?是否男朋友?”
我愣了下,二妹也迅速把臉埋進飯碗里去了。
半年后,二妹大學畢業(yè),與許君訂婚。又過半年,二人結(jié)婚。
由頭到尾,小妹不知道許君于我曾經(jīng)相識。她喜孜孜的逢人便說:“我二姐是中文系之花,現(xiàn)在嫁給這個新晉的建筑師,算屈就了呢---不過我二姐夫也很說得過去了,一表人材,高收入高職位,為人又很有情調(diào)?!?/p>
二姐二姐夫是她的驕傲,我?我是不能見人的。
二妹結(jié)婚那天,我沒有去,頭一天晚上喝多了,頭痛欲裂,小妹再三的推我也推不醒,只得嘟嚕著自己換好新裙子出門了。
待她出了門,我自床上爬起,又開了瓶威士忌,自冰箱里取出一大塊冰,痛飲。
那天晚上下雨,小妹回來的時候,裙頭都濕了。她說:“外面不知是誰,放了一大束勿忘我在門口,雨太大,花全落了,真可惜。”
誰?誰都不重要?;ㄒ呀?jīng)落了,不是嗎?
我決定白天不用開工時去成大讀門課程,倒不是想為以后謀份出路,只是長日漫漫,時間多的真的不知道怎么打發(fā)才好。
沒想到這種業(yè)余班的人還不少,第一天開課時去晚了一會,人已經(jīng)坐滿了。正踟躕間,一把溫和的聲音在我耳旁說:“坐這里吧?!?/p>
回頭一看,一位英俊的青年手中挪動一把長椅正擺在我面前。我慌忙搖手:“你坐吧,我沒關(guān)系?!?/p>
那男生笑了一下,把椅子又往我旁邊推了推,沒再說話,走開了。
我只得坐下來,心想到底還是學校的學生單純,這樣肯幫人。
過了一會,開課了。沒想到走上講臺的居然是剛才那名男生。原來他竟是我們的老師,我霎時臉漲的通紅,想找個地洞鉆下去。
老師名叫鐘期。
自那晚起,開始約會我。
他并不知道我的真實職業(yè),我也下意識的不敢再將真實一面告訴他知道。
他說從未見過一個成年女性像我這樣羞怯柔弱,似乎對一切事情都沒有把握,只得靠別人來幫忙。
他說,他會好好照顧我。
我問他:“多久?”
他看著我的眼睛,聲音溫柔:“很久,很久。”
待我結(jié)業(yè)的時候,鐘期已向我求婚,他知道我沒有父母,但有兩個妹妹,他問我,可否認識?
可我不敢再帶他回家,我心中,有一根刺,無法回旋。
私底下,我又一次向花落提出辭職,但老板說,最近生意太好,讓我無論如何,再幫他一個月,一個月后,一定放我走。
我人生最失意與最無奈的時候,都是花落幫我渡過,我無法沒心沒肺的一走了之。于是,我與老板說好,一個月,就一個月。
一天與鐘期在外喝咖啡,陽光暖暖的照在我的面孔上,身后忽然有人叫我:“大姐?!?/p>
是二妹。
她熟不拘禮的坐下來,與鐘期打招呼,
我不知她想做什么,于是只能不說話。
誰知她對鐘期說:“鐘先生還送勿忘我給大姐嗎?我聽我先生說,大姐最愛收這種花。”
鐘期完全不知就里,仍微笑著,問我:“艾蓮,你喜歡勿忘我?”
我心刺痛。
從那天后,鐘期每次見我都會送來大束勿忘我,我看著那花,真正啞口無言。
冬天快到了,室溫愈冷,當初買這一套小公寓時,只考慮到能不能付清首款,沒仔細考慮過細節(jié)的問題。那時的冬天雖然冷,但三姐妹一起,有說有笑,日子里也不是沒有陽光。現(xiàn)在,二妹嫁了,小妹住校,我一個人,忽然覺得冷不可耐。于是,我打了電話給鐘期,我說:“我考慮過了,我愿意同你結(jié)婚?!?/p>
鐘期在電話里大叫一聲,他說:“太好了,你等我,我就來。”
我站在窗前等他,看到外面遮天蔽日的狂風。我想,他還會帶著那束勿忘我嗎?
鐘期到的時候,小妹回來取冬衣。一開門,就看到桌上大束的紫色勿忘我,再往客廳看,發(fā)現(xiàn)一名高大英俊的男士正坐在沙發(fā)上喝茶,不由一怔。
鐘期看到小妹,也微微怔了怔,忽然說:“這是你的小妹艾米吧,與你長的真像?!?/p>
我也怔住了,忽然再忍不住,笑起來:“是我的清純版吧?!?/p>
鐘期有絲難堪,沒有接話。小妹卻不知為何生了氣,大聲朝我說:“你們卿卿我我,又何必來打趣旁人?!边M屋收拾了衣服就摔門走了。
到那一日,我才知道,原來,我是小妹的“旁人”,自然了,我也是二妹的“旁人”。她們與我,只是供給與受予的關(guān)系,再沒有其它。
我鼻尖一酸,不由落下淚來。
自然,我供她們上大學,并不圖她們回報。可是,到底是至親,卻為什么她們要回報我這樣殘忍的事實?
花落的'姐妹們同我說:“這很正常,若你不愛的人,誰又有本事傷害到你。自然是你愛極了,別人才容易傷到你。”
鐘期始終是鐘期,我們到底已訂了婚期,此時反口,也許諸多不便。所以,他雖自看到小妹的一瞬失魂落魄,但,他仍是我的未婚夫,并未給我難看。
直至那夜,小妹帶他來到花落。冷冷的指著臺邊濃妝艷抹的我說:“看,這才是艾蓮的真相。”
鐘期手中捧的一大束勿忘我跌落在地,被風一吹,片片飛盡。
我遠遠的望著他,心想,他會傷心嗎?還是,終于,松了一口氣?
那一夜,是我在花落的最后一夜。小妹并沒有放過我,因為,她知道,她是我愛的人。
小妹大學畢業(yè)后,搬離了我的住處,聽人說,她現(xiàn)在正式與鐘期同居。鐘期?我認識這個人嗎?
可我卻不能否認與二妹小妹的關(guān)系,我忽然發(fā)現(xiàn),人生竟是如此無奈。
我正式離開花落,開了一小片精品店,賣些水晶擺設(shè)之類的玩意,利潤居然還不錯。能這樣混下去,也不算太難過吧。
我不再化妝也不再更換新一季的時裝,我學會買半打牛仔褲T恤過日子,洗盡鉛華,雖不能恢復(fù)本來面目,總好過再在黑暗中尋求一線光明---是的,一線光明。曾經(jīng),我以為那一線光明是一個終于懂得愛我的男人,現(xiàn)在我才知道,那一線光明,不過是,我的妹妹們,放過我。
二妹的孩子出生不久,小妹與鐘期結(jié)婚。
小妹比起二妹來,更加像一個新人類。她并沒有發(fā)請柬給我,也沒有來電話通知。她已經(jīng)長大了,不再需要我。
她與鐘期結(jié)婚的那天,居然也是大雨。半夜,我忽然覺得有人敲門,拉開門一看,門口居然真的又放了一束勿忘我。半夜大雨,花已落盡,人呢?
男人,你們何其可笑,又何其可悲。而我,我則更甚。
次晨小妹打電話來,氣勢洶洶:“他是不是又送花給你了?”
我裝作聽不懂:“誰?”
“他!”
“他是誰?”
小妹冷哼一聲,嘭一聲掛斷電話。
我的店被砸了,店員告誡我應(yīng)該報案,我卻心頭清明,報案,抓誰?她們可以這樣,我不可以。已經(jīng)犧牲了這么久,忽然要做起仇人來,我不懂得怎么做。
二妹的女兒過滿月,我自然又沒有去,但小妹依然不肯放過我,錄了光碟寄來給我看。我不知她要折磨我到幾時,為了什么,要這樣折磨我。難道勝利的,不是她們嗎?
我將光碟隨手扔進垃圾筒,關(guān)上房門,走了出去。
冬季已經(jīng)快過去了,不知明年春天會是一付什么情景?
這個城市,太過忙碌,讓所有的人都充滿敵意。我不想再呆下去了。細數(shù)數(shù),這些年,我沒有了青春,沒有了工作,沒有了親人,沒有了店鋪,沒有了積蓄,沒有了愛人。我呆在這里,做什么呢?
聽朋友說,西山有人玩蹦極,我想,那一定是個很有趣的地方?,F(xiàn)在天氣冷,應(yīng)該沒有什么游人吧。
租了車,我來到西山。
夕陽如金,灑在半空,白云從耳邊滑過,在陽光的照映下,似鑲了金邊。我的腳邊,并沒有系上那救命的繩索。我的身體,正在飛速的下墜。
不,我并沒有后悔,如果不是那些曾經(jīng),現(xiàn)在與我一起下墜的,可能是我與二妹小妹三個人。而現(xiàn)在,走投無路的不過我一個,相當值得,不是嗎?
放心,我已安排好,我那最后剩下的產(chǎn)業(yè),那一小層公寓,寫了二妹與小妹的名字,生活中充滿坎坷,也許,那里,會為她們在某一日重新遮風擋雨吧。
我留給她們一封信,不,沒有責怪,也沒有怨恨,只有一小行字:俱往矣,夢里花落知多少……勿忘我。
(完)
后記:我們所能傷害的,不過是最愛我們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