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個暑假，我讀了許多有趣的故事。其中讓我記憶最深的就是安徒生的童話《單身漢的睡帽》。
這個故事講的是一個德國名叫安東的單身漢的悲慘生活。安東年輕時和一位叫莫利的姑娘相愛，可這事卻發(fā)生了一些變故，莫利說她從來沒有真正愛過安東，而放棄了他。安東傷心極了，可接下來不幸的事情又發(fā)生了：一場洪水使安東的父親破產(chǎn)了，變成了一個窮人，貧病交加，安東的父親悲傷和苦難折磨得他癱瘓在床。安東不得不從失戀的悲傷中走出來，擔(dān)當(dāng)起養(yǎng)家的重任。因此他來到丹麥的一條小屋街為那些富人們干活：賣調(diào)味料。這條大街大多數(shù)都是和木棚子一樣小的屋子，不過干這行的富人規(guī)定他們不能結(jié)婚。不久，安東的父親去世了。
漸漸的，漸漸的，安東老了，瘦得象根棍子，臉上全是皺紋，頭上習(xí)慣性地戴著一頂睡帽。一個人在異國無依無靠，過完了一天又一天孤獨地?zé)o趣生活。他習(xí)慣上了床把自己的'睡帽拉下遮住眼睛，往往這時他都會想起自己以前的許多事，想起自己家鄉(xiāng)的圖林根，眼淚象珍珠一樣一顆一顆落下來，這些淚水里都有圖片，那就是他和莫利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。這時外面刮著狂風(fēng)下著大雪。三天后，老安東在床上很渴很餓，可是他一點力氣也沒有，老安東就這樣悄聲無息地死了！
看到這里，我的眼睛模糊了，如果沒有莫利的拋棄，也許能組成一個幸福的家庭，沒有父親的破產(chǎn)，沒有富人殘忍的要求，老安東的生活就不會那么痛苦！那么悲慘！
這個社會多么不平等??！
安東也就對她說了“再會”。他的眼里流不出什么眼淚，不過他感到他不再是茉莉的朋友了，白熱的鐵和冰冷的鐵，只要我們吻它一下，在我們的嘴唇上所產(chǎn)生的感覺都是一樣的。他的心里充滿了恨，也充滿了愛。
他這次沒有花一天一夜的工夫，就回到愛塞納哈來了，但是這種飛快的速度已經(jīng)把他騎著的那匹馬累壞了。
“有什么關(guān)系!”他說，“我也毀掉了。我要毀掉一切能使我記起她、荷萊姑娘或者那個女異教徒維納斯的東西，我要把那棵蘋果樹砍斷，把它連根挖起來，使它再也開不了花，結(jié)不了果!”
可是蘋果樹倒沒有倒下來，而他自己卻倒下來了：他躺在床上發(fā)燒，起不來了，什么東西可以使他再起床呢?這時他得到一劑藥，可以產(chǎn)生這樣的效果——一劑最苦的、會刺激他生病的身體和萎縮的靈魂的藥;安東的父親不再是富有的商人了。艱難的日子——考驗的日子——現(xiàn)在來到門前了。倒楣的事情像洶涌的海浪一樣，打進這曾經(jīng)一度是豪富的屋子里來。他的父親成了一個窮人。悲愁和苦難把他的精力折磨盡了。安東不能再老是想著他愛情的創(chuàng)傷和對茉莉的憤怒，他還要想點別的東西。他得成為這一家的主人——布置善后，維持家庭，親自動手工作。他甚至還得自己投進這個茫茫的世界，去掙自己的面包。
安東到卜列門去。他在那里嘗到了貧窮和艱難日子的滋味。這有時使得他的心硬，有時使得他的心軟——常常是過于心軟。
這世界是多么不同啊!實際的人生跟他在兒時所想象的是多么不同啊!吟游詩人的歌聲現(xiàn)在對他有什么意義呢?那只不過是一種聲音，一種廢話罷了!是的，這正是他不時所起的感想;不過這歌聲有時在他的靈魂里又唱起來，于是他的心就又變得溫柔了。
“上帝的意志總是最好的!”他不免要這樣說?！斑@倒也是對的：上帝不讓我保留住茉莉的心，她不再真心愛我。好運既然離開了我，我們的關(guān)系發(fā)展下去又會有什么結(jié)果呢?在她還沒有知道我破產(chǎn)以前，在她還想不到我的遭遇以前，她就放棄了我——這是上天給我的一種恩惠。一切都是為了一個最好的目的而安排的。這不能怪她——而我卻一直在恨她，對她起了那么大的惡感!”
許多年過去了。安東的父親死了;他的老屋已經(jīng)有陌生人進去了。不過安東卻要再看到它一次。他富有的主人因了某些生意要派他出去;他的職務(wù)又使他回到他的故鄉(xiāng)愛塞納哈城來。那座古老的瓦爾特堡宮和它的一些石刻的“修士和修女”，仍然立在山上，一點也沒有改變。巨大的櫟樹把那些輪廓襯托得更鮮明，像在他兒時一樣。那座維納斯山赤裸裸地立在峽谷上，發(fā)著灰色的閃光。他倒很想喊一聲：“荷萊夫人喲，荷萊夫人喲，請把山門打開吧，讓我躺在我故鄉(xiāng)的土里吧!”
這是一種罪惡的思想;他劃了一個十字。這時有一只小鳥在一個叢林里唱起來;于是那支吟游詩人的歌又回到他心里來了：
在那沉靜的山谷里，從那樹林，
哎哎喲!
飄來夜鶯甜美的歌聲。
他現(xiàn)在含著眼淚來重看這座兒時的城市，他不禁記起了許多事情。他父親的房子仍然跟以前一樣，沒有改變;但是那個花園卻改觀了：現(xiàn)在在它的一邊開辟了一條小徑;他沒有毀掉的那棵蘋果樹仍然立在那兒，不過它的位置已經(jīng)是在花園的外面，在小徑的另一邊。像往昔一樣，太陽照在這蘋果樹上，露珠落到它身上;它結(jié)了那么多的果子，連枝丫都彎到地上來了。
“它長得真茂盛!”他說?！八蓵L!”
雖然如此，它還是有一根枝子被折斷了。這是一只殘忍的手做的事情，因為它離開路旁那么近。
“人們把它的花朵拆下來，連感謝都不說一聲?！麄兺邓墓?，折斷它的枝條。我們談到這棵樹的時候，也可以像談到某些人一樣——當(dāng)它在搖籃里的時候，誰也沒有想到它會到這步田地!它的生活在開始的時候是多么光明啊!結(jié)果是怎樣呢?它被人遺棄了，忘掉了——一棵花園的樹，現(xiàn)在居然流落到荒郊，站在大路邊!它立在那兒沒有什么東西保護它;它任人劫掠和折斷!它固然不會因此而死掉，但是它的花將會一年一年地變得稀少，它很快就會停止結(jié)果，最后——最后一切就都完了!”
這是安東在這樹下所起的感想。這也是他在一個遙遠的國度里，在哥本哈根的那個“小房子街”上的一座孤寂的木屋子里，在許多夜里，所起的感想。他被他富有的老板——一個卜列門的商人——送到這兒來，第一個條件是不準(zhǔn)他結(jié)婚。
“結(jié)婚!哈!哈!”他對自己苦笑起來。
冬天來得很早;外面凍得厲害。一陣暴風(fēng)雪在外面呼嘯。凡是能呆在家里的人都呆在家里不出來。因此，住在對面的鄰居也沒有注意到安東有兩天沒有開過店門，他本人也沒有出現(xiàn)，因為在這樣的天氣里，如果沒有必要的事情，誰會走出來呢?
那是灰色的、陰沉的日子。在這些窗子的不是
時間過得非常慢、非常長，非常沉悶。他再沒有眼淚可流，他也不感到痛楚。他心里也不再想起茉莉。他有一種感覺：這世界與它熙熙攘攘的聲音和他再沒有什么關(guān)系——他仿佛是躺在世界的外面。誰也沒有想到他。他偶爾也感覺到有點饑渴。是的，他有這種感覺!但是沒有誰來送給他茶水——沒有誰。于是他想起那些饑餓的人;他想起圣伊麗莎白生前的事跡。她是他故鄉(xiāng)和他兒童時代的守護神，杜林吉亞的公
“那么你就可以看到會有什么東西長出來。那將是你料想不到的一件東西。一棵完整的蘋果樹將會長出來，但是它不會馬上就長的?！?/p>
于是他們就把這蘋果子埋在一個花缽里。兩個人為它熱心地忙了一陣。男孩用手指在土里挖了一個洞，小女孩把籽放進去;然后他們兩人就一起用土把它蓋好。
“不準(zhǔn)明天把它挖出來，看它有沒有長根，”茉莉說。“這樣可就不行!我以前對我的花兒也這樣做過，不過只做過兩次。我想看看它們是不是在生長;那時我也不太懂，結(jié)果花兒全都死了?！?/p>
安東把這花缽搬到自己家里去。有一整個冬天，他每天早晨去看它?？墒浅撕谕烈酝?，他什么也看不見。接著春天到來了;太陽照得很溫暖。最后有兩片綠葉子從缽子里冒出來。
“它們就是我和茉莉!”安東說?！斑@真是美!這真是妙極了!”
不久第三片葉子又冒出來了。這一片代。表誰呢?是的，另外一片葉兒也長出來了，接著又是另外一片!一天一天地，一星期一星期地，它們長寬了。這植物開始長成一棵樹。這一切現(xiàn)在映在一顆淚珠里——于是被揩掉了，不見了;但是它可以從源泉里再涌出來——從老安東的心里再涌出來。
在愛塞納哈的附近有一排石山。它們中間有一座是分外地圓，連一棵樹，一座
小茉莉和安東常常站在這山旁邊。有一次茉莉說：
“你敢敲敲這山，說：‘荷萊夫人!荷萊夫人!請把門打開，但霍依塞爾來了’嗎?”但是安東不敢。茉莉可是敢了，雖然她只是高聲地、清楚地說了這幾個字： “荷萊夫人!荷萊夫人!”其余的幾個字她對著風(fēng)說得那么含糊，連安東都不相信她真的說過什么話。可是她做出一副大膽和淘氣的神氣——淘氣得像她平時帶些小女孩子到花園里來逗他的那個樣兒：那時因為他不愿意被人吻，同時想逃避她們，她們就更想要吻他;只有她是唯一敢吻他的人。
“我可以吻他!”她驕傲地說。于是她便摟著他的脖子。這是她的虛榮的表現(xiàn)。安東只有屈服了，對于這事也不深究。
茉莉是多么可愛，多么大膽啊!住在山里的荷萊夫人據(jù)說也是很美麗的，不過那是一種誘惑人的惡
這兩個孩子所種的蘋果樹一年一年地在長大。它長得那么高，他們不得不把它移植到花園里去，讓它能有新鮮空氣、露水和溫暖的太陽。這樹長得很結(jié)實，能夠抵御冬天的寒冷。它似乎在等待嚴(yán)寒過去，以便它能開出春天的花朵而表示它的歡樂。它在秋天結(jié)了兩個蘋果——一個給茉莉，一個給安東。它不會結(jié)得少于這個數(shù)目。
這株樹在欣欣向榮地生長。茉莉也像這樣在生長。她是像一朵蘋果花那樣新鮮?？墒前矕|欣賞這朵花的時間不長久。一切都起了變化!茉莉的父親離開了老家，到很遠的地方去了;茉莉也跟他一起去了。是的，在我們的這個時代里，火車把他們的旅行縮短成為幾個鐘頭。但是在那個時候，從愛塞納哈向東走，到杜林吉亞最遠邊境上的一個叫做魏瑪?shù)某鞘?，卻需要一天一夜以上的時間。
茉莉哭起來;安東也哭起來。他們的眼淚融成一顆淚珠，而這顆淚珠有一種快樂可愛的粉紅顏色，因為茉莉告訴他，說她愛他——愛他勝過愛華麗的魏瑪城。
一年、兩年、三年過去了。在這期間他收到了兩封信。一封是由一個信差帶來的;另一封是由一個旅人帶來的。路途是那么遙遠而又艱難，同時還要曲曲折折地經(jīng)過許多城市和村莊。
萊莉和安東常常聽人談起特里斯丹和依蘇爾特⑥的故事，而且他常常把這故事來比自己和茉莉。但是特里斯丹這個名字的意義是在“苦難中生長的”;這與安東的情況不相合，同時他也不能像特里斯丹那樣。想象“她已經(jīng)忘掉了我”。但是依蘇爾特的確也沒有忘掉他的意中人：當(dāng)他們兩人死后各躺在教堂一邊的時候，他們墳上的菩提樹就伸到教堂頂上去，把它們盛開的花朵交織在一起。安東覺得這故事很美麗，但是悲慘。不過他和茉莉之間的關(guān)系不可能是這樣悲慘的吧。于是他就唱出一個吟游詩人維特·馮·德爾·佛格爾外得⑦所寫的一支歌：
在荒地上的菩提樹下——!
他特別覺得這一段很美麗：
從那沉靜的山谷里，從那樹林，
哎哎喲!
飄來夜鶯甜美的歌聲。
他常常唱著這支歌。當(dāng)他騎著馬走過深谷到魏瑪去看茉莉的時候，他就在月明之夜唱著并且用口哨吹著這支歌。他要在她意料不到的時候來，而他也就在她意料不到的時候到來了。茉莉用滿杯的酒，愉快的陪客，高雅的朋友來歡迎他;還為他準(zhǔn)備好了一個漂亮的房間和一張舒服的床。然而這種招待跟他夢想的情形卻有些不同。他不理解自己，也不能理解別人;但是我們可以理解!一個人可能被請到一家去，跟這家的人生活在一起，而不成為他們中的一員。一個人可以一起跟人談話，像坐在馬車?yán)锔苏勗捯粯樱赡鼙舜硕颊J識，像在旅途上同行的人一樣——彼此都感到不方便，彼此都希望自己或者這位好同伴趕快走開。是的，安東現(xiàn)在的感覺就是這樣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