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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三毛經(jīng)典散文摘抄匯編80句

          時間:2020-11-18 11:11

          三毛,女,原名陳懋(mào)平(后改名為陳平),中國現(xiàn)代作家,1943年出生于重慶,1948年,隨父母遷居臺灣。1967年赴西班牙留學(xué),后去德國、美國等。

          三毛經(jīng)典文章段落(一)

          因為平淡,我們的愛情有時會游離原本溫馨的港灣;因為好奇,我們的行程會在某個十字路口不經(jīng)意的拐彎,就在你意欲轉(zhuǎn)身的剎那,你會聽見身后有愛情在低聲地哭泣。

          交友不是打獵,獵物的學(xué)歷、身高和年齡,對一個交往者來說,實在不必太注意。放松身心,不存目的,不刻意尋找一個投訴的對象,那份自在和愉快必定是不同的,所謂“無為而治”的道理,就在這句話里面了。如果能和自己做好朋友,這才最是自由。這種朋友,可進可出,若即若離,可愛可怨,可聚而不會散,才是最天長地久的一種好朋友。

          朋友這種關(guān)系,最美在于錦上添花,熱熱鬧鬧慶喜申,花好月更圓。朋友之最可貴,貴在雪中送碳,不必對方開口,急急自動相助。朋友中之極品,便如好茶,淡而不澀,清香但不撲鼻,媛媛飄來,細水長流,所謂知心也。知心朋友偶爾輕談一次,沒有要求,沒有利害,沒有得失,沒有是非口舌,相聚只為隨緣,如同柳絮春風(fēng),偶爾漫天飛舞,偶爾寒日飄零,這個偶爾便是永恒的某種境界,又何必再求拔刀相助,也不必兩肋插刀,更不談死生相共,都不必了,這才叫朋友。話說回來,朋友到了某種地步,也是有恩有情的,那便不叫朋友,叫做“情同手足”,手足已入五倫之內(nèi),定義和付出當然又不同了。

          人之所以悲傷,是因為我們留不住歲月;而更無法面對的是有一日,青春,就這樣消逝過去。人的生命不在于長短,在于是否痛快活過。

          有一天,如果不小心發(fā)了財,要抱它幾千萬美金,澆上汽油燒,點了火,回頭就走,看都不要看它是怎么化成灰燼的,這個東西,既愛它又恨它。

          三毛經(jīng)典文章段落(二)

          1、我們不肯探索自己本身的價值,我們過分看重他人在自己生命里的參與。于是,孤獨不再美好,失去了他人,我們惶惑不安。

          2、學(xué)著主宰自己的生活;即使孑然一身,也不算一個太壞的局面。不自憐、不自卑、不怨嘆,一日一日來,一步一步走,那份柳暗花明的喜樂和必然的抵達,在于我們自己的修持

          3、看得不順眼的話,千萬富翁也不嫁;看得中意,億萬富翁也嫁。

          4、個人的遭遇,命運的多舛都使我被迫成熟,這一切的代價都當是日后活下去的力量。

          5、如果你給我的,和你給別人的是一樣的,那我就不要了。

          6、歲月極美,在于它必然的流逝。春花、秋月、夏日、冬雪。

          7、有時候,我多么希望能有一雙睿智的眼睛能夠看穿我,能夠明白了解我的一切,包括所有的斑斕和荒蕪。那雙眼眸能夠穿透我的最為本質(zhì)的靈魂,直抵我心靈深處那個真實的自己,她的話語能解決我所有的迷惑,或是對我的所作所為能有一針見血的評價。

          8、我愛哭的時候便哭,想笑的時候便笑,只要這一切出于自然。我不求深刻,只求簡單。

          9、人活在世界上,重要的是愛人的能力,而不是被愛。我們不懂得愛人又如何能被人所愛。

          10、沒有人能夠“棄”你,除非你自暴自棄,因為我們是屬于自己的,并不屬于他人。

          11、所有的人,起初都只是空心人,所謂自我,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,全靠書籍繪畫音樂電影里他人的生命體驗喚出方向,并用自己的經(jīng)歷去充填,漸漸成為實心人。而在這個由假及真的過程里,最具決定性的力量,是時間。

          12、朋友這種關(guān)系,最美在于錦上添花;最可貴,貴在雪中送炭;朋友中的極品,便如好茶,淡而不澀,清香但不撲鼻,緩緩飄來,似水長流。

          13、知音,能有一兩個已經(jīng)很好了,實在不必太多。朋友之樂,貴在那份踏實的信賴。

          14、從容不迫的舉止,比起咄咄逼人的態(tài)度,更能令人心折。

          15、愛情如果不落到穿衣、吃飯、睡覺、數(shù)錢這些實實在在的生活中去,是不會長久的。真正的愛情,就是不緊張,就是可以在他面前無所顧忌地打嗝、放屁、挖耳朵、流鼻涕;真正愛你的人,就是那個你可以不洗臉、不梳頭、不化妝見到的那個人。

          16、男人是泥,女人是水。泥多了,水濁;水多了,泥稀。不多不少,捏兩個泥人——好一對神仙眷侶。

          17、人類往往少年老成,青年迷茫,中年喜歡將別人的成就與自己相比較,因而覺得受挫,好不容易活到老年仍是一個沒有成長的笨孩子。我們一直粗糙的活著,而人的一生,便也這樣過去了。

          18、記得當時年紀小,你愛談天,我愛笑,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樹下,風(fēng)在林梢鳥兒在叫,我們不知怎樣睡著了,夢里花落知多少。

          19、在這里,與各位再共同勉勵一次,我們要做聰明的人,做有智慧的人有慈愛又肯誠實對人對己的'勇者。就算天大的事情來了,也不逃避它,心平氣和地為自己爭取最合理的解決之道,不可以做一個弱者,凡是不順心便跌倒的人是要被社會淘汰的,做一個有彈性的人,當是我們一生追求的目標。

          20、嬰兒誕生,一般人不知曉嬰兒的未來,可是都說——恭喜!恭喜!某人死了,一般人也不明白死后的世界,卻說——可惜!可惜!

          21、讀書多了,容顏自然改變,許多時候,自己可能以為許多看過的書籍都成了過眼云煙,不復(fù)記憶,其實他們?nèi)允菨撛诘?。在氣質(zhì)里,在談吐上,在胸襟的無涯,當然也可能顯露在生活和文字里。

          22、如果有來生,我要做一棵樹,站成永恒,沒有悲歡的姿勢。一半在土里安詳,一半在風(fēng)里飛揚,一半灑落陰涼,一半沐浴陽光,非常沉默非常驕傲,從不依靠從不尋找。

          23、當我們面對一個害怕的人,一樁恐懼的事,一份是人不安的心境時,唯一克服這種感覺的態(tài)度,便是面對它。

          24、愛情有如佛家的禪——不可說,不可說,一說就是錯。

          25、人生一世,也不過是一個又一個二十四小時的疊加,在這樣寶貴的光陰里,我必須明白自己的選擇。

          26、不做不可及的夢,這使我的睡眠安恬。避開無事時過分熱絡(luò)的友誼,這使我少些負擔(dān)和承諾。不說無謂的閑言,這使我覺得清暢。我盡可能不去緬懷往事,因為來時的路不可能回頭。我當心的去愛別人,這樣不會泛濫。我愛哭的時候哭,我愛笑的時候笑,我不求深刻,只求簡單。

          27、我來不及認真地年輕,待明白過來時,只能選擇認真地老去。

          28、今日的事情,盡心、盡意、盡力去做了,無論成績?nèi)绾?,都?yīng)該高高興興地上床恬睡。

          29、如果愛情不落到--洗衣、做飯、數(shù)錢、帶孩子這些零散的小事上,是不容易長久的。

          30、人,不經(jīng)過長夜的痛哭,是不能了解人生的,我們將這些苦痛當作一種功課和學(xué)習(xí),直到有一日真正的感覺成長了時,甚而會感謝這種苦痛給我們的教導(dǎo)。

          31、我總以為,朋友的相交,最可貴在于知心,最不可取,在于霸占和單方強求。西方有句諺語,說:"朋友的可貴,就在于自由。"

          32、夢想,可以天花亂墜,理想,是我們一步一個腳印踩出來的坎坷道路。

          33、四周的窗全開著,雨做了重重的簾子,那么灰重的掩壓了世界,我們?nèi)绱丝释肟匆豢春熗獾那缈?,它總冷漠的不肯理睬我們盼望。而一個個希望是如此無助的否定掉了,除了無止境的等待之外,你發(fā)現(xiàn)沒有其他的辦法再見陽光。

          34、我愿意在父親、母親、丈夫的生命圓環(huán)里做最后離世的一個,如果我先去了,而將這份我已嘗過的苦杯留給世上的父母,那么我是死不瞑目的,因為我已明白了愛,而我的愛有多深,我的牽掛和不舍便有多長。

          35、每想你一次,天上飄落一粒沙,從此形成了撒哈拉。每想你一次,天上就掉下一滴水,于是形成了太平洋。

          36、自憐、自戀、自苦、自負、自輕、自棄、自傷、自恨、自利、自私、自顧、自反、自欺加自殺,都是因為自己。自用、自在、自行、自助、自足、自信、自律、自愛、自得、自覺、自新、自衛(wèi)、自由和自然,也都仍是出于自己。

          37、一個人至少擁有一個夢想,有一個理由去堅強。心若沒有棲息的地方,到哪里都是在流浪。

          38、我笑,便面如春花,定是能感動人的,任他是誰。

          39、不要去看那個傷口,它有一天會結(jié)疤的,疤痕不褪,可它不會再痛。

          40、如果有來生,要做一只鳥,飛越永恒,沒有迷途的苦惱。東方有火紅的希望,南方有溫暖的巢床,向西逐退殘陽,向北喚醒芬芳。如果有來生,希望每次相遇,都能化為永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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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《夢里花落知多少》

          ——迷航之四

          那一年的冬天,我們正要從丹娜麗芙島搬家回到大迦納利島自己的房子里去。

          一年的工作已經(jīng)結(jié)束,美麗無比的人造海灘引進了澄藍平靜的海水。

          荷西與我坐在完工的堤邊,看也看不厭的面對著那份成績欣賞,景觀工程的快樂是不同凡響的。

          我們自黃昏一直在海邊坐到子夜,正是除夕,一朵朵怒放的煙火,在漆黑的天空里如夢如幻地亮滅在我們仰著的臉上。

          濱海大道上擠滿著快樂的人群。鐘敲十二響的時候,荷西將我抱在手臂里,說:“快許十二個愿望,心里重復(fù)著十二句同樣的話:“但愿人長久,但愿人長久,但愿人長久,但愿人長久——”

          送走了去年,新的一年來了。

          荷西由堤防上先跳了下地,伸手接過跳落在他手臂中的我。

          我們十指交纏,面對面地凝望了一會兒,在煙火起落的五色光影下,微笑著說:“新年快樂!”然后輕輕一吻。我突然有些淚濕,賴在他的懷里不肯舉步。

          新年總是使人惆悵,這一年又更是來得如真如幻。許了愿的下一句對夫妻來說并不太吉利,說完了才回過意來,竟是心慌。

          “你許了什么愿。”我輕輕問他。

          “不能說出來的,說了就不靈了。”

          我勾住他的脖子不放手,荷西知我怕冷,將我卷進他的大夾克里去。我再看他,他的眸光炯炯如星,里面反映著我的臉。

          “好啦!回去裝行李,明天清早回家去羅!”

          他輕拍了我一下背,我失聲喊起來:“但愿永遠這樣下去,不要有明天了!”

          “當然要永遠下去,可是我們得先回家,來,不要這個樣子?!?/p>

          一路上走回租來的公寓去,我們的手緊緊交握著,好像要將彼此的生命握進永恒。

          而我的心,卻是悲傷的,在一個新年剛剛來臨的第一個時辰里,因為幸福滿溢,我怕得悲傷。

          不肯在租來的地方多留一分一秒,收拾了零雜東西,塞滿了一車子。清晨六時的碼頭上,一輛小白車在等渡輪。

          新年沒有旅行的人,可是我們急著要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。

          關(guān)了一年的家,野草齊膝,灰塵滿室,對著那片荒涼,竟是焦急心痛,顧不得新年不新年,兩人馬上動手清掃起來。

          不過靜了兩個多月的家居生活,那日上午在院中給花灑水,送電報的朋友在木柵門外喊著:“Echo,一封給荷西的電報呢!”

          我匆匆跑過去,心里撲撲的亂跳起來,不要是馬德里的家人出了什么事吧!電報總使人心慌意亂。

          “亂撕什么嘛!先給簽個字。”朋友在摩托車上說。我胡亂簽了個名,一面回身喊車房內(nèi)的荷西。

          “你先不要怕嘛!給我看?!焙晌饕话褤屃诉^去。

          原來是新工作來了,要他火速去拉芭瑪島報到。只不過幾小時的光景,我從機場一個人回來,荷西走了。

          離島不算遠,螺旋槳飛機過去也得四十五分鐘,那兒正在建新機場,新港口。只因沒有什么人去那最外的荒寂之島,大的渡輪也就不去那邊了。

          雖然知道荷西能夠照顧自己的衣食起居,看他每一度提著小箱子離家,仍然使我不舍而辛酸。

          家里失了荷西便失了生命,再好也是枉然。

          過了一星期漫長的等待,那邊電報來了。

          “租不到房子,你先來,我們住旅館?!?/p>

          剛剛整理的家又給鎖了起來,鄰居們一再的對我建議:“你住家里,荷西周末回來一天半,他那邊住單身宿舍,不是經(jīng)濟些嘛!”

          我怎么能肯。匆忙去打聽貨船的航道,將雜物、一籠金絲雀和汽車托運過去,自己推著一只衣箱上機走了。

          當飛機著陸在靜靜小小的荒涼機場時,又看見了重沉沉的大火山,那兩座黑里帶火藍的大山。

          我的喉嚨突然卡住了,心里一陣郁悶,說不出的悶,壓倒了重聚的歡樂和期待。

          荷西一只手提著箱子,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向機場外面走去。

          “這個島不對勁!”我悶悶的說。

          “上次我們來玩的時候你不是很喜歡的嗎?!?/p>

          “不曉得,心里怪怪的,看見它,一陣想哭似的感覺?!蔽业氖掷∷系慕O扣不放。

          “不要亂想,風(fēng)景好的地方太多了,剛剛趕上看杏花呢!”

          他輕輕摸了一下我的頭發(fā)又安慰似的親了我一下。

          只有兩萬人居住的小城里租不到房子。我們搬進了一房一廳連一小廚房的公寓旅館。收入的一大半付給了這份固執(zhí)相守。

          安置好新家的第三日,家中已經(jīng)開始請客了,婚后幾年來,荷西第一回做了小組長,水里另外四個同事沒有帶家眷,有兩個還依然單身。我們的家,伙食總比外邊的好些,為著荷西愛朋友的真心,為著他熱切期望將他溫馨的家讓朋友分享,我曉得,在他內(nèi)心深處,亦是因為有了我而驕傲,這份感激當然是全心全意的在家事上回報了他。

          島上的日子歲月悠長,我們看不到外地的報紙,本島的那份又編得有若鄉(xiāng)情。久而久之,世外的消息對我們已不很重要,只是守著海,守著家,守著彼此。每聽見荷西下工回來時那急促的腳步聲上樓,我的心便是歡喜。

          六年了,回家時的他,怎么仍是一樣跑著來的,不能慢慢的走嗎?六年一瞬,結(jié)婚好似是昨天的事情,而兩人已共過了多少悲歡歲月。

          小地方人情溫暖,住上不久,便是深山里農(nóng)家討杯水喝,拿出來的必是自釀的葡萄酒,再送一滿懷的鮮花。我們也是記恩的人,馬鈴薯成熟的季節(jié),星期天的田里,總有兩人的身影彎腰幫忙收獲。做熱了,跳進蓄水池里游個泳,趴在荷西的肩上浮沉,大喊大叫,便是不肯松手。

          過去的日子,在別的島上,我們有時發(fā)了神經(jīng)病,也是爭吵的。

          有一回,兩人講好了靜心念英文,夜間電視也約好不許開,對著一盞孤燈就在飯桌前釘住了。

          講好只念一小時,念了二十分鐘,被教的人偷看了一下手表,再念了十分鐘,一個音節(jié)發(fā)了二十次還是不正確,荷西又偷看了一下手腕。知道自己人是不能教自己人的,看見他的動作,手中的原子筆啪一下丟了過去,他那邊的拍紙簿嘩一下摔了過來,還怒喊了一聲:“你這傻瓜女人!”

          第一次被荷西罵重話,我呆了幾分鐘,也不知回罵,沖進浴室拿了剪刀便絞頭發(fā),邊剪邊哭,長發(fā)亂七八糟的掉了一地。

          荷西追進來,看見我發(fā)瘋,竟也不上來搶,只是倚門冷笑:“你也不必這種樣子,我走好了。”

          說完車鑰匙一拿,門砰一下關(guān)上離家出走去了。

          我沖到陽臺上去看,凄厲的叫了一聲他的名字,他哪里肯停下來,車子唰一下就不見了。

          那一個長夜,是怎么熬下來的,自己都迷糊了。只念著離家的人身上沒有錢,那么狂怒而去,又出不出車禍。

          清晨五點多他輕輕的回來了,我趴在床上不說話,臉也哭腫了。離開父母家那么多年了,誰的委屈也能受下,只有荷西,他不能對我兇一句,在他面前,我是不設(shè)防的啊!

          荷西用冰給我冰臉,又拉著我去看鏡子,拿起剪刀來替我補救剪得狗啃似的短發(fā)。一刀一刀細心的給我勉強修修整齊,口中嘆著:“只不過氣頭上罵了你一句,居然絞頭發(fā),要是一日我死了呢——”

          他說出這樣的話來令我大慟,反身抱住他大哭起來,兩人纏了一身的碎發(fā),就是不肯放手。

          到了新的離島上,我的頭發(fā)才長到齊肩,不能梳長辮子,兩人卻是再也不吵了。

          依山背海而筑的小城是那么的安詳,只兩條街的市集便是一切了。

          我們從不刻意結(jié)交朋友,幾個月住下來,朋友雪球似的越滾越大,他們對我們真摯友愛,三教九流,全是真心。周末必然是給朋友們占去了,爬山,下海,田里幫忙,林中采野果,不然找個老學(xué)校,深夜睡袋里半縮著講巫術(shù)和鬼故事,一群島上的瘋子,在這世外桃源的天涯地角躲著做神仙。有時候,我快樂得總以為是與荷西一同死了,掉到這個沒有時空的地方來。

          那時候,我的心臟又不好了,累多了胸口的壓迫來,絞痛也來。小小一袋菜場買回來的用品,竟然不能一口氣提上四樓。

          不敢跟荷西講,悄悄的跑去看醫(yī)生,每看回來總是正常又正常。

          荷西下班是下午四點,以后全是我們的時間,那一陣不出去瘋玩了。黃昏的陽臺上,對著大海,半杯紅酒,幾碟小菜,再加一盤象棋,靜靜的對弈到天上的星星由海中升起。

          有一晚我們走路去看恐怖片,老舊的戲院里樓上樓下數(shù)來數(shù)去只有五個人,鐵椅子漆成鋁灰色,冰冷冷的,然后迷霧凄凄的山城里一群群鬼飄了出來捉過路的人。

          深夜散場時海潮正漲,浪花拍打到街道上來。我們被電影和影院嚇得徹骨,兩人牽了手在一片水霧中穿著飛奔回家,跑著跑著我格格的笑了,掙開了荷西,獨自一人拚命的快跑,他鬼也似的在后面又喊又追。

          還沒到家,心絞痛突然發(fā)了,沖了幾步,抱住電線桿不敢動。

          荷西驚問我怎么了,我指指左邊的胸口不能回答。那一回,是他背我上四樓的。背了回去,心不再痛了,兩人握著手靜靜醒到天明。

          然后,纏著我已經(jīng)幾年的噩夢又緊密的回來了,夢里總是在上車,上車要去什么令我害怕的地方,夢里是一個人,沒有荷西。

          多少個夜晚,冷汗透濕的從夢魅里逃出來,發(fā)覺手被荷西握著,他在身畔沉睡,我的淚便是滿頰。我知道了,大概知道了那個生死的預(yù)告。

          以為先走的會是我,悄悄的去公證人處寫下了遺囑。時間不多了,雖然白日里仍是一樣笑嘻嘻的洗他的衣服,這份預(yù)感是不是也傳染了荷西。

          即使是岸上的機器壞了一個螺絲釘,只修兩小時,荷西也不肯在工地等,不怕麻煩的脫掉潛水衣就往家里跑,家里的妻子不在,他便大街小巷的去找,一家一家店鋪問過去:“看見Echo沒有?看見Echo沒有?”

          找到了什么地方的我,雙手環(huán)上來,也不避人的微笑癡看著妻子,然后兩人一路拉著手,提著菜籃往工地走去,走到已是又要下水的時候了。

          總覺相聚的因緣不長了,尤其是我,朋友們來的周末的活動,總拿身體不好擋了回去。

          周五帳篷和睡袋悄悄裝上車,海邊無人的地方搭著臨時的家,摸著黑去捉螃蟹,礁石的夾縫里兩盞鎊鎊的黃燈扣在頭上,浪潮聲里只聽見兩人一聲聲狂喊來去的只是彼此的名字。那種喊法,天地也給動搖了,我們尚是不知不覺。

          每天早晨,買了菜蔬水果鮮花,總也舍不得回家,鄰居的腳踏車是讓我騎的,網(wǎng)籃里放著水彩似的一片顏色便往碼頭跑。騎進碼頭,第一個看見我的岸上工人總會笑著指方向:“今天在那邊,再往下騎——”

          車子還沒騎完偌大的工地,那邊岸上助手就拉信號,等我車一停,水里的人浮了起來,我跪在堤防邊向他伸手,荷西早已跳了上來。

          大西洋的晴空下,就算分食一袋櫻桃也是好的,靠著荷西,左邊的衣袖總是濕的。

          不過幾分鐘吧,荷西的手指輕輕按一下我的嘴唇,笑一笑,又沉回海中去了。

          每見他下沉,我總是望得癡了過去。

          岸上的助手有一次問我:“你們結(jié)婚幾年了?”“再一個月就六年了?!蔽胰允窃谒袕埻莻€已經(jīng)看不見了的人,心里慌慌的。

          “好得這個樣子,誰看了你們也是不懂!”

          我聽了笑笑便上車了,眼睛越騎越濕,明明上一秒還在一起的,明明好好的做著夫妻,怎么一分手竟是魂牽夢縈起來。

          家居的日子沒有敢浪費,扣除了房租,日子也是緊了些。有時候中午才到碼頭,荷西跟幾個朋友站著就在等我去。“Echo,銀行里還有多少錢?”荷西當著人便喊出來?!皟扇f,怎么?”

          “去拿來,有急用,拿一萬二出來!”

          當著朋友面前,絕對不給荷西難堪。掉頭便去提錢,他說的數(shù)目一個折扣也不少,匆匆交給尚是濕濕的他,他一轉(zhuǎn)手遞給了朋友。

          回家去我一人悶了一場,有時次數(shù)多了,也是會委屈掉眼淚的。哪里知道那是荷西在人間放的利息,才不過多久,朋友們便傾淚回報在我的身上了呢?

          結(jié)婚紀念的那一天,荷西沒有按時回家,我擔(dān)心了,車子給他開了去,我借了腳踏車要去找人,才下樓呢,他回來了,臉上竟是有些不自在。

          匆匆忙忙給他開飯——我們一日只吃一頓的正餐。坐下來向他舉舉杯,驚見桌上一個紅絨盒子,打開一看,里面一只羅馬字的老式女用手表。

          “你先別生氣問價錢,是加班來的外快——”他喊了起來。

          我微微的笑了,沒有氣,痛惜他神經(jīng)病,買個表還多下幾小時的水。那么借朋友的錢又怎么不知去討呢?結(jié)婚六年之后,終于有了一只手表。

          “以后的一分一秒你都不能忘掉我,讓它來替你數(shù)?!焙晌髯哌^來雙手在我身后環(huán)住。

          又是這樣不祥的句子,教人心驚。

          那一個晚上,荷西睡去了,海潮聲里,我一直在回想少年時的他,十七歲時那個大樹下癡情的女孩子,十三年后在我枕畔共著呼吸的親人。

          我一時里發(fā)了瘋,推醒了他,輕輕的喊名字,他醒不全,我跟他說:“荷西,我愛你!”

          “你說什么?”他全然的駭醒了,坐了起來。

          “我說,我愛你!”黑暗中為什么又是有些嗚咽?!暗饶氵@句話等了那么多年,你終是說了!”

          “今夜告訴你了,是愛你的,愛你勝于自己的生命,荷西——”

          那邊不等我講下去,孩子似的撲上來纏住我,六年的夫妻了,竟然為著這幾句對話,在深夜里淚濕滿頰。醒來荷西已經(jīng)不見了,沒有見到他吃早餐使我不安歉疚,匆匆忙忙跑去廚房看,洗凈的牛奶杯里居然插著一朵清晨的鮮花。

          我癡坐到快正午。這樣的夜半私語,海枯石爛,為什么一日泛濫一日。是我們的緣數(shù)要到了嗎?不會有的事情,只是自己太幸福了才生出的懼怕吧!

          照例去工地送點心,兩人見了面竟是赧然。就連對看一眼都是不敢,只拿了水果核丟來丟去的鬧著。

          一日我見陽光正好,不等荷西回來,獨自洗了四床被單。搬家從來不肯帶洗衣機,去外面洗又多一層往返和花費,不如自己動手搓洗來得方便。

          天臺上晾好了床單還在放夾子的時候心又悶起來了,接著熟悉的絞痛又來。我丟下了水桶便往樓下走,進門覺著左手臂麻麻的感覺,知道是不太好了,快喝一口烈酒,躺在床上動也不敢動。

          荷西沒見我去送點心,中午穿著潛水衣便開車回來了?!皼]什么,洗被單累出來了。”我懨懨的說。

          “誰叫你不等我洗的——”他趴在我床邊跪著?!皼]有病,何必急呢!醫(yī)生不是查了又查了嗎。來,坐過來……”

          他濕濕的就在我身邊一靠,若有所思的樣子。

          “荷西——”我說:“要是我死了,你一定答應(yīng)我再娶,溫柔些的女孩子好,聽見沒有——”

          “你神經(jīng)!講這些做什么——”

          “不神經(jīng),先跟你講清楚,不再婚,我是靈魂永遠都不能安息的?!?/p>

          “你最近不正常,不跟你講話。要是你死了,我一把火把家燒掉,然后上船去飄到老死——”

          “放火也可以,只要你再娶——”

          荷西瞪了我一眼,只見他快步走出去,頭低低的,大門輕輕扣上了。

          一直以為是我,一直預(yù)感的是自己,對著一分一秒都是恐懼,都是不舍,都是牽掛。而那個噩夢,一日密似一日的糾纏著上來。

          平凡的夫婦和我們,想起生死,仍是一片茫茫,失去了另一個的日子,將是什么樣的歲月?我不能先走,荷西失了我要痛瘋掉的。

          一點也不明白,只是茫然的等待著。

          有時候我在陽臺上坐著跟荷西看漁船打魚,夕陽晚照,涼風(fēng)徐來,我摸摸他的頸子,竟會無端落淚。

          荷西不敢說什么,他只說這美麗的島對我不合適,快快做完第一期工程,不再續(xù)約,我們回家去的好。

          只有我心里明白,我沒有發(fā)瘋,是將有大苦難來了。那一年,我們沒有過完秋天。

          荷西,我回來了,幾個月前一襲黑衣離去,而今穿著彩衣回來,你看了歡喜嗎?

          向你告別的時候,陽光正烈,寂寂的墓園里,只有蟬鳴的聲音。

          我坐在地上,在你永眠的身邊,雙手環(huán)住我們的十字架。

          我的手指,一遍一又一遍輕輕劃過你的名字——荷西·馬利安·葛羅。

          我一次又一次的愛撫著你,就似每一次輕輕摸著你的頭發(fā)一般的依戀和溫柔。

          我在心里對你說——荷西,我愛你,我愛你,我愛你——這一句讓你等了十三年的話,讓我用殘生的歲月悄悄的只講給你一個人聽吧!

          我親吻著你的名字,一次,一次,又一次,雖然口中一直叫著“荷西安息!荷西安息!”可是我的雙臂,不肯放下你。我又對你說:“荷西,你乖乖的睡,我去一趟中國就回來陪你,不要悲傷,你只是睡了!”

          結(jié)婚以前,在塞哥維亞的雪地里,已經(jīng)換過了心,你帶去的那顆是我的,我身上的,是你。

          埋下去的,是你,也是我。走了的,是我們。

          我拿出縫好的小白布口袋來,黑絲帶里,系進了一握你墳上的黃土。跟我走吧,我愛的人!跟著我是否才叫真正安息呢?

          我替你再度整理了一下滿瓶的鮮花,血也似的深紅的玫瑰。留給你,過幾日也是枯殘,而我,要回中國去了,荷西,這是怎么回事,一瞬間花落人亡,荷西,為什么不告訴我,這不是真的,一切只是一場噩夢。

          離去的時刻到了,我?guī)锥认敕砰_你,又幾次緊緊抱住你的名字不能放手。黃土下的你寂寞,而我,也是孤伶伶,為什么不能也躺在你的身邊。

          父母在山下巴巴的等待著我。荷西,我現(xiàn)在不能做什么,只有你曉得,你妻子的心,是埋在什么地方。

          蒼天,你不說話,對我,天地間最大的奧秘是荷西,而你,不說什么的收了回去,只讓我淚眼仰望晴空。

          我最后一次親吻了你,荷西,給我勇氣,放掉你大步走開吧!

          我背著你狂奔而去,跑了一大段路,忍不住停下來回首,我再度向你跑回去,撲倒在你的身上痛哭。

          我愛的人,不忍留下你一個人在黑暗里,在那個地方,又到了那兒去握住你的手安睡?

          我趴在地上哭著開始挖土,讓我再將十指挖出鮮血,將你挖出來,再抱你一次,抱到我們一起爛成白骨吧!那時候,我被哭泣著上來的父母帶走了。我不敢掙扎,只是全身發(fā)抖,淚如血涌。最后回首的那一眼,陽光下的十字架亮著新漆。你,沒有一句告別的話留給我。

          那個十字架,是你背,也是我背,不到再相見的日子,我知道,我們不會肯放下。

          荷西,我永生的丈夫,我守著自己的諾言千山萬水的回來了,不要為我悲傷,你看我,不是穿著你生前最愛看的那件錦繡彩衣來見你了嗎?

          下機后去鎮(zhèn)上買鮮花,店里的人驚見是遠去中國而又回來的我,握住我的雙手說不出一句話來,我們相視微笑,哪里都浮上了淚。

          我抱著滿懷的鮮花走過小城的石板路,街上的車子停了,里面不識的人,只對我淡淡的說:“上車來吧!送你去看荷西?!毕铝塑?,我對人點頭道謝,看見了去年你停靈的小屋,心便狂跳起來。在那個房間里,四支白燭,我握住你冰涼蒼白的雙手,靜靜度過了我們最后的一夜,今生今世最后一個相聚相依的夜晚。

          我鼓起勇氣走上了那條通向墓園的煤渣路,一步一步的經(jīng)過排排安睡外人。我上石階,又上石階,向左轉(zhuǎn),遠遠看見了你躺著的那片地,我的步子零亂,我的呼吸急促,我忍不住向你狂奔而去。荷西,我回來了——我奔散了手中的花束,我只是瘋了似的向你跑去。

          沖到你的墓前,驚見墓木已拱,十字架舊得有若朽木,你的名字,也淡得看不出是誰了。

          我丟了花,撲上去親吻你,萬箭穿心的痛穿透了身體。是我遠走了,你的墳地才如此荒蕪,荷西,我對不起你——不能,我不是坐下來哭你的,先給你插好了花,注滿清水在瓶子里,然后就要下山去給你買油漆。

          來,讓我再抱你一次,就算你已成白骨,仍是春閨夢里相思又相思的親人啊!

          我走路奔著下小城,進了五金店就要淡棕色的亮光漆和小刷子,還去文具店買了黑色的粗芯簽字筆。

          路上有我相熟的朋友,我跟他們匆匆擁抱了一下,心神潰散,無法說什么別后的情形。

          銀行的行長好心要伴我再上墓園,我謝了他,只肯他的大車送到門口。

          這段時光只是我們的,誰也不能在一旁,荷西,不要急,今天,明天,后天,便是在你的身畔坐到天黑,坐到我也一同睡去。

          我再度走進墓園,那邊傳來了丁字鎬的聲音,那個守墓地的在挖什么人的墳?

          我一步一步走進去,馬諾羅看見是我,驚喚了一聲,放下工具向我跑來。

          “馬諾羅,我回來了!”我向他伸出手去,他雙手接住我,只是又用袖子去擦汗。

          “天熱呢!”他木訥的說。

          “是,春天已經(jīng)盡了。”我說。

          這時,我看見一個墳已被挖開,另外一個工人在用鐵條撬開棺材,遠遠的角落里,站著一個黑衣的女人?!澳銈冊趽旃?”我問。

          馬諾羅點點頭,向那邊的女人望了一眼。

          我慢慢的向她走去,她也迎了上來。

          “五年了?”我輕輕問她,她也輕輕的點點頭?!耙b去那里?”

          “馬德里?!?/p>

          那邊一陣木頭迸裂的聲音,傳來了喊聲:“太太,過來看一下簽字,我們才好裝小箱!”

          那個中年婦人的臉上一陣抽動。

          我緊握了她一下雙手,她卻不能舉步。

          “不看行不行?只簽字?!蔽胰滩蛔〈傲嘶厝??!安恍械?,不看怎么交代,怎么向市政府去繳簽字——”那邊又喊了過來。

          “我代你去看?”我抱住她,在她頰上親了一下。她點點頭,手絹捂上了眼睛。

          我走向已經(jīng)打開的棺木,那個躺著的人,看上去不是白骨,連衣服都灰灰的附在身上。

          馬諾羅和另外一個掘墳人將那人的大腿一拉,身上的東西灰塵似的飛散了,一天一地的飛灰,白骨,這才露了出來。我仍是駭了一跳,不覺轉(zhuǎn)過頭去。

          “看到了?”那邊問著。

          “我代看了,等會兒這位太太簽字?!?/p>

          陽光太烈,我奔過去將那不斷抽動著雙肩的孤單女人扶到大樹下去靠著。

          我被看見的情景駭?shù)寐榱诉^去,只是一直發(fā)冷發(fā)抖?!耙粋€人來的?”我問她,她點頭。

          我抓住她的手,“待會,裝好了小箱,你回旅館去睡一下。”她又點頭,低低的說了一聲謝謝!

          離開了那個女人,我的步伐搖搖晃晃,只怕自己要昏倒下去。

          剛剛的那一幕不能一時里便忘掉,我扶著一棵樹,在短墻上靠了下來,不能恢復(fù)那場驚駭,心中如灰如死。

          我慢慢的摸到水龍頭那邊的水槽,浸濕了雙臂,再將涼水潑到自己的臉上去。

          荷西的墳就在那邊,竟然舉步艱難。

          知道你的靈魂不在那黃土下面,可是五年后,荷西,叫我怎么面對剛才看見的景象在你的身上重演?

          我靜坐了很久很久,一滴淚也流不出來。

          再次給自己的臉拚命去浸冷水,這才拿了油漆罐子向墳地走過去。

          陽光下,沒有再對荷西說,簽字筆一次次填過刻著的木槽縫里——荷西·馬利安·葛羅。安息。你的妻子紀念你。

          將那幾句話涂得全新,等它們干透了,再用小刷子開始上亮光漆。

          在那個炎熱的午后,花葉里,一個著彩衣的女人,一遍又一遍的漆著十字架,漆著四周的木珊。沒有淚,她只是在做一個妻子的事情——照顧丈夫。

          不要去想五年后的情景,在我的心里,荷西,你永遠是活著的,一遍又一遍的跑著在回家,跑回家來看望你的妻。我靠在樹下等油漆干透,然后再要涂一次,再等它干,再涂一次,涂出一個新的十字架,我們再一起掮它吧!我渴了,倦了,也困了。荷西,那么讓我靠在你身邊。再沒有眼淚,再沒有慟哭,我只是要靠著你,一如過去的年年月月。

          我慢慢的睡了過去,雙手掛在你的脖子上。遠方有什么人在輕輕的唱歌——

          記得當時年紀小

          你愛談天

          我愛笑

         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樹下風(fēng)在林梢鳥兒在叫

          我們不知怎樣睡著了

          《夢里夢外》

          ——《迷航之一》

          我不很明白,為什么特別是在現(xiàn)在,在窗簾已經(jīng)垂下,而門已緊緊閂好的深夜,會想再去記述一個已經(jīng)逝去的夢。

          也問過自己,此刻海潮回響,樹枝拍窗,大風(fēng)凄厲刮過天空,遠處野狗嗥月,屋內(nèi)鐘聲滴答。這些,又一些夜的聲音應(yīng)該是睡眠中的事情,而我,為什么卻這樣的清醒著在聆聽,在等待著一些白日不會來的什么。

          便是在這微寒的夜,我又披著那件老披肩,怔怔的坐在搖椅上,對著一盞孤燈出神。

          便是又想起那個夢來了,而我醒著,醒在漆黑的夜里。這不是唯一糾纏了我好多年的夢,可是我想寫下來的,在今夜卻只有這一個呢。

          我仿佛又突然置身在那座空曠的大廈里,我一在那兒,驚惶的感覺便無可名狀的淹了上來,沒有什么東西害我,可是那無邊無際的懼怕,卻是滲透到皮膚里,幾乎徹骨。我并不是一個人,四周圍著我的是一群影子似的親人,知道他們愛我,我卻仍是說不出的不安,我感覺到他們,可是看不清誰是誰,其中沒有荷西,因為沒有他在的感覺。

          好似不能與四周的人交談,我們沒有語言,我們只是彼此緊靠著,等著那最后的一刻。

          我知道,是要送我走,我們在無名的恐懼里等著別離。我抬頭看,看見半空中懸空掛著一個擴音器,我看見它,便有另一個思想像密碼似的傳達過來——你要上路了。

          我懂了,可是沒有聽見聲音,一切都是完全安靜的,這份死寂更使我驚醒。

          沒有人推我,我卻被一股巨大的`力量迫著向前走。——前面是空的。

          我怕極了,不能叫喊,步子停不下來,可是每一步踩都是空的!

          我拚命向四周張望著,尋找繞著我的親人。發(fā)覺他們卻是如影子似的向后退,飄著在遠離,慢慢的飄著。

          那時我更張惶失措了,我一直在問著那巨大無比的“空”——我的箱子呢,我的機票呢,我的錢呢?要去什么地方,要去什么地方嘛!

          親人已經(jīng)遠了,他們的臉是平平的一片,沒有五官,一片片白鎊鎊的臉。

          有聲音悄悄的對我說,不是聲音,又是一陣密碼似的思想傳過來——走的只有你。

          還是管不住自己的步伐,覺著冷,空氣稀薄起來了,鎊鎊的濃霧也來了,我喊不出來,可是我是在無聲的喊——不要!不要!

          然后霧消失不見了,我突然面對著一個銀灰色的通道,通道的盡頭,是一個弧形的洞,總是弧形的。

          我被吸了進去。

          接著,我發(fā)覺自己孤伶伶的在一個火車站的門口,一眨眼,我已進去了,站在月臺上,那兒掛著明顯的阿拉伯字——六號。

          那是一個歐洲式的老車站,完全陌生的。

          四周有鐵軌,隔著我的月臺,又有月臺,火車在進站,有人上車下車。

          在我的身邊,是三個穿著草綠色制服的兵,肩上綴著長長的小紅牌子。其中有一個在抽煙,我一看他們,他們便停止了交談,專注的望著我,彼此靜靜的對峙著。

          又是覺著冷,沒有行李,不知要去哪里,也不知置身何處。

          視線里是個熱鬧的車站,可是總也聽不見聲音。又是那股抑郁的力量壓了上來,要我上車去,我非常怕,順從的踏上了停著的列車,一點也不敢掙扎。

          ——時候到了,要送人走。

          我又驚駭?shù)膹母咛幙匆娮约海瑨煸诨疖囂ぐ宓陌咽稚?,穿著一件白衣服,藍長褲,頭發(fā)亂飛著,好似在找什么人。我甚而與另一個自己對望著,看進了自己的眼睛里去。

          接著我又跌回到軀體里,那時,火車也慢慢的開動了。

          我看見一個紅衣女子向我跑過來,她一直向我揮手,我看到了她,便突然叫了起來——救命!救命!

          已是喊得聲嘶力竭了,她卻像是聽不見似的,只是笑吟吟的站住了,一任火車將我載走。

          “天啊!”我急得要哭了出來,仍是期望這個沒有見過的女子能救我。

          這時,她卻清清楚楚的對我講了一句中文。

          她聽不見我,我卻清晰的聽見了她,講的是中文。整個情景中,只聽見過她清脆的聲音,明明是中文的,而我的日常生活中是不用中文的啊!

          風(fēng)吹得緊了,我飄浮起來,我緊緊的抱住車廂外的扶手,從玻璃窗里望去,那三個兵指著我在笑。

          他們臉上笑得那么厲害,可是又聽不見聲音。

          接著我被快速的帶進了一個幽暗的隧道,我還掛在車廂外飄著,我便醒了過來。

          是的,我記得第一次這個噩夢來的時候,我尚在丹娜麗芙島,醒來我躺在黑暗中,在徹骨的空虛及恐懼里汗出如雨。

          以后這個夢便常?;貋?,它常來叫我去看那個弧形的銀灰色的洞,常來逼我上火車,走的時候,總是同樣的紅衣女子在含笑揮手。

          夢,不停的來糾纏著我,好似怕我忘了它一般的不放心。

          去年,我在拉芭瑪島,這個夢來得更緊急,交雜著其它更兇惡的信息。

          夜復(fù)一夜,我跌落在同樣的夢里不得脫身。在同時,又有其它的碎片的夢擠了進來。

          有一次,夢告訴我:要送我兩副棺材。

          我知道,要有大禍臨頭了。

          然后,一個陽光普照的秋日,荷西突然一去不返。我們死了,不是在夢中。

          我的朋友,在夜這么黑,風(fēng)如此緊的深夜,我為什么對你說起上面的事情來呢?

          我但愿你永遠也不知道,一顆心被劇烈的悲苦所蹂躪時是什么樣的情形,也但愿天下人永遠不要懂得,血雨似的淚水又是什么樣的滋味。

          我為什么又提起這些事情了呢,還是讓我換一個題材,告訴你我的旅行吧。

          是的,我結(jié)果是回到了我的故鄉(xiāng)去,夢走了,我回臺灣。春天,我去了東南亞,香港,又繞回到臺灣。

          然后,有一天,時間到了,我在桃園機場,再度離開家人,開始另一段長長的旅程。

          快要登機的時候,父親不放心的又叮嚀了我一句:確定自己帶的現(xiàn)款沒有超過規(guī)定嗎?你的錢太雜了,又是馬克,又是西幣,又是美金和港紙。

          我坐在親人圍繞的椅子上開始再數(shù)一遍我的錢,然后將它們卷成一卷,胡亂塞在裙子口袋里去。

          就在那個時候,似曾相識的感覺突然如同潮水似的滲了上來,悄悄的帶我回到了那個夢魘里去。有什么東西,細細涼涼的爬上了我的皮膚。

          我開始怕了起來,不敢多看父母一眼,我很快地進了出境室,甚而沒有回頭。我怕看見親人面貌模糊,因為我已被夢捉了過去,是真真實實的踏進夢里去了。夢里他們的臉沒有五官。

          我進去了,在里面的候機室里喝著檸檬茶,我又清醒了,什么也不再感覺。

          然后長長的通道來了,然后別人都放了手。只有我一個人在大步的走著,只有我一個人,因為別人是不走了——只有你,只有你,只有你……。

          我的朋友,不要覺得奇怪,那只是一霎的感覺,一霎間夢與現(xiàn)實的聯(lián)想而引起的回憶而已,哪有什么夢境成真的事情呢?

          過了幾天,我在香港上機,飛過昆明的上空,飛過千山萬水,迎著朝陽,瑞士在等著我,正如我去時一樣。日內(nèi)瓦是法語區(qū),洛桑也是。

          以往我總是走蘇黎世那一站,同樣的國家,因為它是德語區(qū),在心理上便很不同了。

          常常一個人旅行,這次卻是不同,有人接,有人送,一直被照顧得周全。

          我的女友熟練的開著車子,從機場載著我向洛桑的城內(nèi)開去。

          當洛桑的火車站在黎明微寒的陽光下,出現(xiàn)在我眼前時,我卻是迷惑得幾乎連驚駭也不會了——這個地方我來過的,那個夢中的車站啊!

          我怎么了,是不是死了?不然為什么這個車站跑了出來,我必是死了的吧!

          我悄悄的環(huán)視著車中的人,女友談笑風(fēng)生,對著街景指指點點。

          我又回頭去看車站,它沒有消失,仍是在那兒站著。

          那么我不是做夢了,我摸摸椅墊,冷冷滑滑的,開著車窗,空氣中有寧靜的花香飄進來。這不是在夢中。

          我?guī)缀跞滩蛔∠雴枂柵?,是不是,是不是洛桑車站的六號月臺由大門進去,下樓梯,左轉(zhuǎn)經(jīng)過通道,再左轉(zhuǎn)上樓梯,便是那兒?是不是入口處正面有一個小小的書報攤?是不是月臺上掛著阿拉伯字?是不是賣票的窗口在右邊,詢問臺在左邊?還有一個換錢幣的地方也在那兒,是不是?

          我結(jié)果什么也沒有說,到了洛桑郊外的女友家里,我很快地去躺了下來。

          這樣的故事,在長途旅行后跟人講出來,別人一定當我是太累了,快累病了的人才會有的想象吧。

          幾天后,我去了意大利。

          當我從翡冷翠又回到瑞士洛桑的女友家時,仍是難忘那個車站的事情。

          當女友告訴我,我們要去車站接幾個朋友時,我遲疑了一下,仍是很矛盾的跟去了。

          我要印證一些事情,在我印證之前,其實已很了然了。因為那不是似曾相識的感覺,那個車站,雖然今生第一次醒著進去,可是夢中所見,都得到了解釋,是它,不會再有二個可能了,我真的去了,看了,也完全確定了這件事。

          我的朋友,為什么我說著說著又回到夢里去了呢?你知道我下一站是維也納,我坐飛機去奧國,行程里沒有坐火車的安排,那么你為什么害怕了呢?你是怕我真的坐上那節(jié)火車吧!沒有,我的計劃里沒有火車呢。

          在瑞士法語區(qū),除了我的女友一家之外,我沒有相識的人,可是在德語區(qū),卻有好幾家朋友已有多年的交往了。

          對于別的人,我并不想念,住在哀庭根的拉赫一家卻是如同我的親人似的。既然已在瑞士了,總?cè)滩蛔∠肱c她通一次電話。

          電話接通了。歌妮,拉赫十九歲的女兒聽說是我,便尖叫了起來:“快來,媽媽,是Echo,真的,在洛桑。”拉赫搶過話筒來,不知又對誰在喚:“是Echo,回來了,你去聽分機。”

          “一定要來住,不讓你走的,我去接你?!崩赵陔娫捴屑贝俚恼f。

          “下一站是去維也納哥哥處呢!不來了,電話里講講就好!”我慢慢的說。

          “不行!不看見你不放心,要來?!彼龍猿种?。我在這邊沉默不語。

          “你說,什么時候來,這星期六好嗎?”

          “真的只想講講電話,不見面比較好。”

          達尼埃也在這兒,叫他跟你講?!?/p>

          我并不知道達尼埃也在拉赫家,他是我們迦納利群島上鄰居的孩子,回瑞士來念書已有兩年了。他現(xiàn)在是歌妮的男朋友。

          “喂!小姐姐吔——”

          一句慢吞吞的西班牙文傳過來,我的胃馬上閃電似的絞痛起來了。

          “達尼埃——”我?guī)缀踹煅什荒苎哉Z。

          “來嘛!”他輕輕的說。

          “好!”

          “不要哭,Echo,我們?nèi)ソ幽?,答?yīng)了?”“答應(yīng)了?!?/p>

          “德萊沙現(xiàn)在在洛桑,要不要她的電話,你們見見面?!庇謫栁?。

          “不要,不想見太多人?!?/p>

          “大家都想你,你來,烏蘇拉和米克爾我去通知,還有希伯爾,都來這兒等你?!?/p>

          “不要!真的,達尼埃,體恤我一點,不想見人,不想說話,拜托你!”

          “星期六來好不好?再來電話,聽清楚了,我們來接?!薄昂?再見!”

          “喂!”

          “什么?”

          “安德列阿說,先在電話里擁抱你,歡迎你回來?!薄昂?,我也一樣,跟他說,還有奧托?!?/p>

          “不能賴哦!一定來的哦!”

          “好,再見!”

          掛斷了電話,告訴女友一家,我要去哀庭根住幾日?!澳闾酶绮皇窃诰S也納等嗎?要不要打電話通知改期?”女友細心的問。

          “哥哥根本不知道我要去,在臺北時太忙太亂了,沒有寫信呢!”

          想想也是很荒唐,也只有我做得出這樣的事情。準備自己到了維也納才拉了箱子去哥哥家按鈴呢!十三年未見面,去了也不早安排。

          “怎么去哀庭根?”女友問。

          “他們開車來接。”

          “一來一回要六小時呢,天氣又不太好?!?/p>

          “他們自己要來嘛!”我說。

          女友沉吟了一下:

          “坐火車去好羅!到巴塞爾,他們?nèi)ツ沁吔又灰宸昼?。?/p>

          “火車嗎?”我慢吞吞的答了一句。

          “每個鐘頭都有的,好方便,省得麻煩人家開車?!迸延掷涞恼f。

          “他們要開車來呢!說——好幾年沒來洛桑了,也算一趟遠足?!?/p>

          ——我不要火車。

          “火車又快又舒服,去坐嘛!”又是愉快的在勸我。“也好!”遲遲疑疑的才答了一句。

          要別人遠路開車來接,亦是不通人情的,拉赫那邊是體恤我,我也當體恤她才是。再說,那幾天總又下著毛毛雨?!斑@么樣好了,我星期六坐火車去,上了車你便打電話過去那邊,叫他們?nèi)グ腿麪柕任?,跟歌妮講,她懂法文。”我說。

          ——可是我實在不要去上火車,我怕那個夢的重演。

          要離開洛桑那日的早晨,我先起床,捧著一杯熱茶,把臉對著杯口,讓熱氣霧騰騰的漫在臉上。

          女友下樓來,又像對我說,又似自言自語:“你!今天就穿這身紅的?!?/p>

          我突然想起我的夢來,怔怔地望著她出神。

          午間四點那班車實在有些匆促,女友替我寄箱子,對我喊著:“快!你先去,六號月臺。”

          我知道是那里,我知道怎么去,這不過是另外一次上車,重復(fù)過太多次的事情了。

          我沖上車,丟下小手提袋,又跑到火車踏板邊去,這時我的女友也朝我飛奔而來了。

          “你的行李票!”她一面跑一面遞上票來。這時,火車已緩緩的開動了。

          我掛在車廂外,定定的望著那襲灰色車站中鮮明的紅衣——夢中的人,原來是她。

          風(fēng)來了,速度來了,夢也來了。

          女友跟著車子跑了幾步,然后站定了,在那兒揮手又揮手。

          這時,她突然笑吟吟的喊了一句話:“再見了!要乖乖的呀!”

          我就是在等她這句話,一旦她說了出來,仍是驚悸。

          心里一陣哀愁漫了出來,喉間什么東西升上來卡住了。

          難道人間一切悲歡離合,生死興衰,在冥冥中早已有了定數(shù)嗎?

          這是我的旅程中的最后一次聽中文,以后大概不會再說什么中文了。

          我的朋友,你看見我一步一步走入自己的夢中去,你能相信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嗎?這不過又是一次心靈與心靈投契和感應(yīng),才令我的女友說出夢中對我的叮嚀來。事實上這只是巧合罷了,與那個去年大西洋小島上的夢又有什么真的關(guān)連呢?

          車廂內(nèi)很安靜,我選的位子靠在右邊單人座,過道左邊坐著一對夫婦模樣的中年人,后面幾排有一個穿風(fēng)衣的男人閉著眼睛在養(yǎng)神。便再沒有什么人了。

          查票員來了,我順口問他:“請問去巴塞爾要多久?”“兩小時三十三分?!彼梅ㄕZ回答我。

          “我不說法語呢!”我說的卻是一句法語。

          “兩小時三十三分?!彼匀还虉?zhí)地再重復(fù)了一遍法語。

          我拿出唯一帶著的一本中文書來看。火車飛馳,什么都被拋在身后了。

          山河歲月,綿綿的來,匆匆的去。什么?什么人在趕路?不會是我。我的路,在去年的夢里,已被指定是這一條了,我只是順著路在帶著我遠去罷了。

          列車停了一站又一站,左邊那對夫婦什么時候已經(jīng)不見了。

          有人上車,有人下車,好似只有我,是駛向終站唯一的乘客。

          身后有幾個人走過來,大聲的說笑著,他們經(jīng)過我的身邊,突然不笑了,只是盯住我看。

          夢幻中的三個兵,正目光灼灼的看著我,草綠色的制服,肩上綴著小紅牌子。

          看我眼熟嗎?其實我們早已見過面了。

          我對他們微微的笑了一笑,不懷好意的笑著。心里卻浮上了一種奇異虛空的感覺來。

          窗外流過一片陌生的風(fēng)景,這里是蜂蜜、牛奶、巧克力糖、花朵還有湖水的故鄉(xiāng)。大地掙扎的景象在這兒是看不見的,我反倒覺得陌生起來。

          難道在我的一生里,熟悉過怎么樣的風(fēng)景嗎?沒有,其實什么也沒有熟悉過,因為在這勞勞塵夢里,一向行色匆匆。我怔怔的望著窗外,一任鐵軌將我?guī)У教爝叀?/p>

          洛桑是一個重要的起站,從那兒開始,我已是完完全全地一個人了,茫茫天涯路,便是永遠一個人了。我是那么的疲倦,但愿永遠睡下去不再醒來。

          車廂內(nèi)是空寂無人了,我貼在玻璃窗上看雨絲,眼睛睜得大大的,不能休息。

          好似有什么人又在向我傳達著夢中的密碼,有思想嘆息似的傳進我的心里,有什么人在對我悄悄耳語,那么細微,那么緩慢的在對我說——苦海無邊……我聽得那么真切,再要聽,已沒有聲息了。

          “知道了!”

          我也在心里輕輕的回答著,那么小心翼翼的私語著,你好在交換著一個不是屬于這個塵世的秘密。

          懂了,真的懂了。

          這一明白過來,結(jié)在心中的冰天雪地頓時化作漫天杏花煙雨,寂寂、靜靜、茫茫地落了下來。

          然而,春寒依舊料峭啊!

          我的淚,什么時候竟悄悄的流了滿臉。

          懂了,也醒了。

          醒來,我正坐在夢中的火車上,那節(jié)早已踏上了的火車。

          在華文世界中,三毛和張愛玲一樣,無論是人還是作品,都是一則空前絕后的傳奇。下面給大家分享三毛經(jīng)典散文,歡迎閱讀!

          愛情

          世上難有永恒的愛情,

          世上絕有存在永恒不滅的親情。

          一旦愛情化解為親情,

          那份根基,

          才不是建筑在沙土上了。

          我只是在說親情。

          某些人的愛情,

          只是一種“當時的情緒”。

          如果對方錯將這份情緒當做長遠的愛情,

          是本身的幼稚。

          不要擔(dān)心自己健忘。

          健忘總比什么都記得,

          來得坦然。

          愛情的路上,

          坦然的人最容易滿倉滿谷。

          一剎真情,

          不能說那是假的。

          愛情永恒,

          不能說只有那一刻。

          愛情,

          如果不落實到穿衣、吃飯、數(shù)錢、睡覺這些實實在在的生活里去,

          是不容易天長地久的。

          有時候,

          我們又誤以為一種生活的習(xí)慣

          ——對一個男人的或女人的,

          是一種愛情。

          愛情不是必需,

          少了它心中卻也荒涼。

          荒涼的日子難過,

          難過的又豈止是愛情?

          愛情有如甘霖,

          沒有了它,

          干裂的心田,

          即使撒下再多的種子,

          終是不可能滋發(fā)萌芽的生機。

          真正的愛情,

          絕對是天使的化身。

          一段孽緣,

          不過是魔鬼的玩笑。

          對于一個深愛的人,

          無論對方遭遇眼瞎、口啞、耳聾、顏面燒傷、四肢殘缺……都可以坦然面對,

          照樣或更當新的愛待下去。

          可是,

          一旦想到心愛的人那熟悉的“聲音”,

          完全改換成另一個陌生人的聲調(diào)清晰呈現(xiàn),

          那份驚嚇,

          可能但愿自己從此耳聾。

          不然,

          情愛難保。

          說的不是聲帶受傷,

          是完全換了語音又流利說出來的那種。

          哦——難了。

          愛情不一定人對人。

          人對工作狂愛起來,

          是有可能移情到物上面去的。

          所謂哦萬物有靈的那份吸引力,

          不一定只發(fā)生在同類身上。

          愛情是一種奧秘,

          在愛情中出現(xiàn)藉口時,

          藉口就是藉口,

          顯然是已經(jīng)沒有熱情的藉口而已,

          來無影,

          去無蹤。

          如果愛情消逝,

          一方以任何理由強求再得,

          正如強收覆水一樣的不明事理。

          愛情看不見,摸不著

          ——在要求實相的科學(xué)呆子眼里,

          它不合理。

          可是學(xué)科學(xué)的那批人對于這么不科學(xué)、

          不邏輯的所謂空虛東西,

          一樣難分難解。

          愛情的滋味復(fù)雜,

          絕對值得一試二嘗三醉。

          三次以后,

          就不大會再有人勇于痛飲了。

          逢場作戲,

          連兒戲都不如,

          這種愛情游戲只有天下最無聊的人才會去做。

          要是真有性情,

          認真辦一次家家酒,

          才叫好漢烈女。

          愛情是彩色氣球,

          無論顏色如何艷麗,

          禁不起針尖輕輕一刺。

          云淡風(fēng)輕,

          細水長流,

          何止君子之交。

          愛情不也是如此,

          才叫落花流水,

          天上人間?

          驚夢三十年

          那天,我坐在一個鐵灰桌子前看稿,四周全是人,電話不停的鬧,冷氣不夠讓人凍清醒,頭頂上是一盞盞日光燈,一切如夢。

          電話響了,有人在接,聽見對方的名字,我將手伸過去,等著雙方講話告一段落時,便接過了話筒。

          “是誰?”那邊問我。

          今生沒有與他說過幾句話,自是不識我的聲音?!靶r候,你的家,就在我家的轉(zhuǎn)角,小學(xué)一年級的我,已經(jīng)知道了你?!蔽艺f,那邊又要問,我仍霸住電話,慢慢的講下去:“有一回,你們的老家人,站在我們的竹籬笆外面,呆看著滿樹盛開的芙蓉花。后來,他隔著門,要求進來砍一些枝椏分去插技,說是老太爺喜歡這些花。

          “后來,兩家的芙蓉都再開謝了好多年,我們?nèi)圆徽f話?!鞍紫扔隆蔽掖蠛捌鹚拿?。

          這里不是松江路,也不是當年我們生長的地方。在慘白的日光燈下,過去的洪荒,只不過化為一聲呼喚。

          小時候,白家的孩子,是我悄悄注意的幾個鄰居,他們家人多,進進出出,熱鬧非凡。而我,只覺得,我們的距離長到一個小孩子孱弱的腳步,走不到那扇門口。

          十年過去了,我們慢慢的長大。當時建國北路,沒有拓寬,長春路的漫漫荒草,對一個自閉的少年而言,已是天涯海角,再遠便不能了。

          就是那個年紀,我念到了《玉卿嫂》。

          黃昏,是我今生里最愛的時刻,飯后的夏日,便只是在家的附近散步,那兒住往不見人跡,這使我的心,比較安然。

          那時候,在這片衰草斜陽的寂靜里,總有另一個人,偶爾從遠遠的地方悠然的晃過來——那必是白先勇。又寫了《謫仙記》的他。

          我怕他,怕一個自小便眼熟的人??吹竭@人迎面來了,一轉(zhuǎn)身,跑幾步,便藏進了大水泥筒里去。不然,根本是拔腳便逃,繞了一個大圈子,跑回家去。

          散步的`人,不只是白先勇,也有我最愛的二堂哥懋良,他學(xué)的是作曲,也常在那片荒草地上閑閑的走。堂哥和我,是誰也不約誰的,偶爾遇見了,就笑笑。

          過不久,恩師顧福生將我的文章轉(zhuǎn)到白先勇那兒去,平平淡淡的交給了他,說是:“有一個怪怪的學(xué)生,在跟我學(xué)畫,你看看她的文字?!边@經(jīng)過,是上星期白先勇才對我說的。

          我的文章,上了《現(xiàn)代文學(xué)》。

          對別人,這是一件小事,對當年的我,卻無意間種下了一生執(zhí)著寫作的那顆種子。

          刊了文章,并沒有去認白先勇,那時候,比鄰卻天涯,我不敢自動找他說話,告訴他,寫那篇《惑》的人,就是黃昏里的我。

          恩師離開臺灣的時候,我去送,因為情怯,去時顧福生老師已經(jīng)走了,留下的白先勇,終于面對面的打了一個招呼。正是最艱難的那一剎,他來了。

          再來就是跳舞了,《現(xiàn)代文學(xué)》的那批作家們說要開舞會,又加了一群畫家們。白先勇特別跑到我們家來叫我參加。又因心里實在是太怕了,鼓足勇氣進去的時候,已近曲終人散,不知有誰在嚷:“跳舞不好玩,我們來打橋牌!”我默立在一角,心里很慌張,不知所措。

          那群好朋友們便圍起來各成幾組去分牌,叫的全是英文,也聽不懂。過了一會兒,我便回家去了。

          那一別,各自天涯,沒有再見面。這一別,也是二十年了。

          跟白先勇講完電話的第二天,終于又碰到了。要再看到他,使我心里慌張,恨不能從此不要見面,只在書本上彼此知道就好。一個這么內(nèi)向的人,別人總當我是說說而已。

          跳舞那次,白先勇回憶起來,說我穿的是一件秋香綠的衣裙,緞子的腰帶上,居然還別了一大朵絨做的蘭花。他穿的是什么,他沒有說。

          那件衣服的顏色,正是一枚青澀的果子。而當年的白先勇,在我記憶中,卻是那么的鮮明。

          那時候的我,愛的是《紅樓夢》里的黛玉,而今的我,愛看的卻是現(xiàn)實、明亮、潑辣,一個真真實實現(xiàn)世里的王熙鳳。

          我也跟著白先勇的文章長大,愛他文字中每一個、每一種夢境下活生生的人物,愛那一場場繁華落盡之后的曲終人散,更迷惑他文字里那份超越了一般時空的極致的艷美。

          這半生,承恩的人很多,顧福生是一個轉(zhuǎn)折點,改變了我的少年時代。白先勇,又無意間拉了我很重要的一把。直到現(xiàn)在,對每一位受恩的人,都記在心中,默默祝福。又得走了,走的時候,臺北的劇場,正在熱鬧《游園》,而下面兩個字,請先勇留給我,海的那邊空了一年多的房子,開鎖進去的一剎那,是逃不掉的“驚夢”。

          三十年前與白先勇結(jié)緣,三十年后的今天,多少滄海桑田都成了過去,回想起來,怎么就只那一樹盛開的芙蓉花,明亮亮的開在一個七歲小孩子的眼前。

          黃昏,落霧了,沉沉的,沉沉的霧。

          窗外,電線桿上掛著一個斷線的風(fēng)箏,一陣小風(fēng)吹過,它就蕩來蕩去,在迷離的霧里,一個風(fēng)箏靜靜地蕩來蕩去。天黑了,路燈開始發(fā)光,濃得化不開的黃光。霧,它們沉沉的落下來,燈光在霧里朦朧……天黑了。我蜷縮在床角,天黑了,天黑了,我不敢開燈,我要藏在黑暗里。是了,我是在逃避,在逃避什么呢?風(fēng)吹進來,帶來了一陣涼意,那個歌聲,那個飄渺的歌聲,又來了,又來了,“我來自何方,沒有人知道……我去的地方,人人都要去……風(fēng)呼呼地吹……海嘩嘩地流……”我揮著雙手想拂去那歌聲,它卻一再的飄進來,飄進我的房間,它們充滿我,充滿我……來了,終于來了。我害怕,害怕極了,我跳起來,奔到媽媽的房里,我發(fā)瘋似的抓著媽媽,“媽媽!告訴我,告訴我,我不是珍妮,我不是珍妮……我不是她……真的,真的……”

          已經(jīng)好多天,好多天了,我迷失在這幻覺里。

          《珍妮的畫像》,小時候看過的一部片子,這些年來從沒有再清楚的記憶過它,偶爾跟一些朋友談起時,也只覺得那是一部好片子,有一個很美,很凄艷,很有氣氛的故事。

          大約在一年前,堂哥打電話給我,說是聽到《珍妮的畫像》要重演的消息。我說,那是一部好片子,不過我不記得什么了,他隨口在電話里哼出了那首珍妮常唱的小歌——“我從那里來,沒有人知道,我去的地方……人人都要去,風(fēng)呼呼地吹,海嘩嘩地流,我去的地方……人人都……”握著聽筒,我著魔似的喊了起來,“這曲調(diào),這曲調(diào)……我認識它……我聽過,真的聽過。不,不是因為電影的緣故,好像在很久,以前不知道在什么世界里……我有那么一段被封閉了的記憶,哥哥!我不是騙你,在另一個世界里,那些風(fēng)啊!海啊!那些飄緲,陰郁的歌聲……不要逼著問我,哥哥,我說不來,只是那首歌,那首歌……”

          那夜,我病了,病中我發(fā)著高燒,珍妮的歌聲像潮水似的涌上來,涌上來。它們滲透全身,我被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強烈的籠罩著,這是了!這是了!我追求的世界,我鄉(xiāng)愁的根源。

          從那次病復(fù)原后,我靜養(yǎng)了好一陣,醫(yī)生盡量讓我睡眠,不給我時間思想,不給我些微的刺激,慢慢地,表面上我平靜下來了。有一天忽然心血來潮,也不經(jīng)媽媽的同意,我提了畫具就想跑出去寫生,媽聽到聲音追了出來,她拉住我的衣服哀求似的說:“妹妹,你身體還沒好,不要出去吹風(fēng),聽話!進去吧!來,聽話……”忽然,也不知怎么的,我一下子哭了起來,我拚命捶著大門,發(fā)瘋似的大喊:“不要管我,讓我去……讓我去……討厭……討厭你們……”我心里很悶,悶得要爆炸了。我悶,我悶……提著書箱,我一陣風(fēng)似的跑出家門。

          坐在田埂上,放好了畫架。極目四望,四周除了一片茫茫的稻田和遠山之外,再也看不到什么。風(fēng)越吹越大,我感覺很冷,翻起了夾克的領(lǐng)子也覺得無濟于事。我開始有些后悔自己的任性和孟浪起來。面對著空白的畫布我畫不出一筆東西來,只呆呆的坐著,聽著四周的風(fēng)聲。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,我覺得風(fēng)聲漸漸的微弱了,在那個之間卻圍繞著一片欲的寂靜,慢慢的,遠處像是有一種代替風(fēng)聲的音樂一陣陣的飄過來,那聲音隨著起伏的麥浪一陣一陣的逼近了……終于它們包圍了我,它們在我耳旁唱著“我從何處來,沒有人知道,我去的地方,人人都要去……”

          我跳了起來,呆呆的立著,極度的恐慌使我?guī)缀跸萦诼槟?之后,我沖翻了書架,我不能自主的在田野里狂奔起來。哦,珍妮來了!珍妮來了!我奔著,奔著,我奔進了那個被封閉了世界里。四周一片黑暗,除了珍妮陰郁、傷感、不帶人氣的聲音之外,什么都沒有,空無所有,我空無所有了,我張開手臂向著天空亂抓,我向前奔著。四周一片黑暗,我要找尋,我找尋一樣不會失落的東西,我找尋……一片黑暗,萬物都不存在了,除了珍妮,珍妮……我無止盡的奔著……。當夜,我被一個農(nóng)人送回家,他在田野的小溝里發(fā)現(xiàn)我。家里正在焦急我的不歸,媽看見我的樣子心痛得哭了,她抱住我說:“孩子,你怎么弄成這個樣子!”我默默的望著她,哦!媽媽,我不過是在尋找,在尋找……迷迷糊糊的病了一個星期后,我吵著要起床。醫(yī)生、爸、媽聯(lián)合起來跟我約法三章,只許我在房中畫靜物,看書,聽唱片,再不許漫山遍野的去瞎跑。他們告訴我,我病了,(我病了?)以后不許想太多,不許看太多,不許任性,不許生氣,不許無緣無故的哭,不許這個,不許那個,太多的不許……在家悶了快一個月了,我只出門過一次,那天媽媽帶我去臺大醫(yī)院,她說有一個好醫(yī)生能治我的病。我們走著,走著,到了精神科的門口我才吃驚的停住了腳步,那么……我?……媽媽退出去了,只留下醫(yī)生和我,他試著像一個朋友似的問我:“你——畫畫?”我點了點頭,只覺得對這個故作同情狀的醫(yī)生厭惡萬分——珍妮跟我的關(guān)系不是病——他又像是個行家的樣子笑著問我:“你,畫不畫那種……啊!叫什么……看不懂的……印象派?”我簡直不能忍耐了,我站起來不耐煩的對他說:“印象派是十九世紀的一個派別,跟現(xiàn)在的抽象派沒有關(guān)系,你不懂這些就別來醫(yī)我,還有,我還沒有死,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?!闭淠莞业年P(guān)系不是病,不是病,我明白,我確實明白的,我只是體質(zhì)虛弱,我沒有病。

          珍妮仍是時時刻刻來找我,在夜深人靜時,在落雨的傍晚,在昏暗的黎明,在悶郁的中午……她說來便來了,帶著她的歌及她特有的氣息。一次又一次我跌落在那個虛無的世界里,在里面喘息,奔跑,找尋……找尋……奔跑……醒來汗流滿面,疲倦欲絕。我一樣的在珍妮的歌聲里迷失,我感到頭落的狂亂,我感到被消失的痛苦,雖然如此,我卻從那一剎那的感覺里體會到一種刻骨銘心的快樂,一種極端矛盾的傷感。

         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,我已沉醉在那個世界里不能自拔,雖然我害怕,我矛盾,而我卻訴說不出對那種快感的依戀。夜以繼日的,我逃避,我也尋找,我知道我已經(jīng)跟珍妮合而為一了,我知道,我確實知道。“珍妮!珍妮!”我輕喊著,我們合而為一了。

          照例,每星期二、五是我打針的日子,晚上,我拿了針藥,關(guān)照了家里一聲就去找那個從小就照顧我的醫(yī)生——張伯伯。張伯伯關(guān)切的注視我,他說:“妹妹,你又瘦了!”我就像犯罪被揭穿了似的恐慌起來——我做錯了什么呢?——我低下頭囁嚅的說:“張伯伯,我失眠,你知道,我經(jīng)常睡不著,藥沒有用——”他抬起我的下巴,輕柔,卻是肯定的說:“你不快樂,為什么?”

          “我不快樂?是嗎?張伯伯,您弄錯了,我快樂,我快樂……真的……我不快樂真是笑話了。珍妮來了,你知道,珍妮來了,我滿足,我滿足……雖然我不停的在那兒跑啊!跑啊!但我滿足……真的……痛苦嗎?有一點,……那不是很好?我——哦!天啊,你不要這樣看我啊!張伯伯,我真的沒病,我很好……很好……”

          我發(fā)覺我在歇斯底里的說個不停,并且淚流滿面,我抑制不住自己,我不能停止的說下去。張伯伯默默的拉著我的手送我回家,一路上他像催眠似的說:“妹妹,你病了,你病了,沒有珍妮,沒有什么珍妮,你要安靜,安靜,……你病了……”

          打針,吃藥,心理治療,鎮(zhèn)靜劑,過多的疼愛都沒有用,珍妮仍活在我的里面。我感覺到珍妮不但占有我,并且在感覺上已快要取而代之了,總有一天,總有一天我會消失的,消失得無影無蹤?;钪牟辉偈俏?,我已不復(fù)存在了,我會消失……

          三番兩次,我掙扎著說,珍妮!我們分手吧!我們分手吧!她不回答我,只用她那縹渺空洞的聲音向我唱著:“我從那里來,沒有人知道,我去的地方,人人都要去,風(fēng)呼呼地吹,海嘩嘩地流,我去的地方……人人都要去……”

          唉!珍妮!我來了,我來就你。于是珍妮向一陣風(fēng)似的撲向我,我也又一次毫無抵抗的被吸到她的世界里去了,那個凄迷,空無一物的世界里。我又在狂跑……尋找……依戀著那頹廢自虐的滿足而不能自拔。

          “我來自何方,沒有人知道……我去的地方……人人都要去……風(fēng)呼呼地吹……海嘩嘩地流……我去的地方,人人都要去……”珍妮!珍妮!我來了,我來就你……

          云在青山月在天

          從香港回來的那個晚上,天文來電話告別,說是她要走了,算一算我再要真走的日期,發(fā)覺是很難再見一面了。

          其實見不見面哪有真的那么重要,連荷西都能不見,而我尚且活著,于別人我又會有什么心腸。

          天文問得奇怪:“三毛,你可是有心沒有?”

          我倒是答你一句:“云在青山月在天。”你可是懂了還是不懂呢?

          我的心嗎?去問老天爺好了。不要來問我,這豈是我能明白的。

          前幾天深夜里,坐在書桌前在信紙上亂涂,發(fā)覺筆下竟然寫出這樣的句子:

          “我很方便就可以用這一支筆把那個叫做三毛的女人殺掉,因為已經(jīng)厭死了她,給她安排死在座談會上好了,‘因為那里人多’——她說著說著,突然倒了下去,麥克風(fēng)嘭的撞到了地上,發(fā)出一陣巨響,接著一切都寂靜了,那個三毛,動也不動的死了。大家看見這一幕先是呆掉了,等到發(fā)覺她是真的死了時,鎂光燈才拚命無情的閃亮起來。有人開始鼓掌,覺得三毛死對了地方,‘因為恰好給他們看得清清楚楚,’她又一向誠實,連死也不假裝——。”

          看著看著自己先就怕了起來,要殺三毛有多方便,只要動動原子筆,她就死在自己面前。

          那個老說真話的三毛的確是太真了,真到句句難以下筆,現(xiàn)在天馬行空,反是自由自在了,是該殺死她的,還可以想一百種不同的方式。

          有一天時間已經(jīng)晚了,急著出門,電話卻是一個又一個的來纏,這時候,我突然笑了,也不理對方是誰,就喊了起來:“告訴你一件事情,你要找的三毛已經(jīng)死啦!真的,昨天晚上死掉的,倒下去時還拖斷了書桌臺燈的電線呢!”

          有時真想發(fā)發(fā)瘋,做出一些驚死自己的事情來,譬如說最喜歡在忍不住別人死纏的電話里,罵他一句“見你的鬼!”如果對方嚇住了,不知彬彬有禮而又平易近人的三毛在說什么,可以再重復(fù)好幾句:“我是說——見你的鬼,見你的鬼!見你的鬼!”

          奇怪的是到底有什么東西在綁住我,就連不見對方臉上表情的電話里,也只騙過那么一次人——說是三毛死掉啦。例如想說的那么一句簡單的話“見你的鬼”便是敢也不敢講。

          三毛只是微笑又微笑罷了,看了討厭得令自己又想殺掉她才叫痛快。

          許多許多次,在一個半生不熟的宴會上,我被悶得不堪再活,只想發(fā)發(fā)痛,便突然說:“大家都來做小孩子好不好,偶爾做做小孩是舒服的事情?!?/p>

          全桌的人只是看我的黑衣,怪窘的陪笑著,好似在可憐我似的容忍著我的言語。

          接著必然有那么一個誰,會說:“好啊!大家來做小孩子,三毛,你說要怎么做?”

          這一聽,原來的好興致全都不對勁了,反倒只是禮貌的答一句:“算啦!”

          以后我便一直微笑著直到宴會結(jié)束。

          小孩子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,問得那么笨的人一定做不成小孩子。

          對于這種問題的人,真也不知會有誰拿了大棒子在他身后追著喝打,打得累死也不會有什么用的,省省氣力對他笑笑也夠了,不必拈花。

          原先上面的稿子是答應(yīng)了謝材俊的,后來決定要去癚里島,就硬是賴了過去:“沒辦法,要去就是要去,那個地方這次不去可能死也不會去了,再說又不是一個人去,荷西的靈魂也是同去的。”

          賴稿拖上荷西去擋也是不講理,誰來用這種理由疼惜你真是天曉得,別人早已忘了,你的心里仍是冰天雪地,還提這個人的名字自己討不討人嫌?

          三三們(按:意指文藝雜志《三三集刊》的同仁們)倒是給我賴了,沒有一句話,只因為他們不要我活得太艱難。今天一直想再續(xù)前面的稿子,發(fā)覺又不想再寫那些了,便是隨手改了下來,如果連他們也不給人自由,那么我便不寫也罷。寫文章難道不懂章法嗎,我只是想透一口氣而已,做一次自由自在的人而不做三毛了。

          跟三三幾次來往,最怕的倒不是朱老師,怕的卻是馬三哥,明明自己比他大,看了他卻老是想低頭,討厭他給人的這份壓迫感。

          那天看他一聲不響的在搬書,獨個兒出出進進,我便逃到后院去找桃花,還故意問著:“咦,結(jié)什么果子呀!什么時候給人采了吃呀!”

          當然沒有忘了是馬三哥一個人在做事,我只是看不見,來個不理不睬——你去苦好羅!我看花還更自在呢。

          等到馬三哥一個人先吃飯要趕著出門,我又湊上桌,撈他盤里最大的蝦子吃,唏哩嘩啦只不過是想吵鬧,哪里真是為了吃呢。

          跟三三,就是不肯講什么大道理,去了放松心情,盡挑不合禮數(shù)的事情做,只想給他們鬧得個披頭散發(fā),胡說八道,才肯覺得親近,也不管自己這份真性情要叫別人怎么來反應(yīng)才好。

          在三三,說什么都是適當,又什么都是不當,我哪里肯在他們里面想得那么清楚。在這兒,一切隨初心,初心便是正覺,不愛說人生大道理便是不說嘛!

          要是有一天連三三人也跟我一本正經(jīng)起來,那我便是不去也罷,一本正經(jīng)的地方隨處都是,又何必再加一個景美。

          畢竟對那個地方,那些人,是有一份信賴的,不然也不會要哭便哭得個天崩地裂,要笑也給它笑得個云開月出,一切平常心,一切自然心。

          跟三三,我是隨緣,我不化緣。

          其實叫三三就像沒在叫誰,是不習(xí)慣叫什么整體的,我只認人的名字,一張一張臉分別在眼前掠過,不然想一個群體便沒什么意思了。

          天文說三毛于三三有若大觀園中的妙玉,初聽她那么說,倒沒想到妙玉的茶杯是只分給誰用的,也沒想她是不是檻外人,只是一下便跳接到妙玉的結(jié)局是被強盜擄去不知所終的——粗暴而殘忍的下場,這倒是像我呢。

          再回過來談馬三哥,但愿不看見你才叫開心,碰到馬三哥總覺得他要人向他交代些什么,雖然他待我一向最是和氣,可是我是欠了馬三哥什么,見了便是不自在呢。就如寶玉怕去外書房那一樣的心情。

          剛剛原是又寫完了另一篇要交稿,馬三哥說:“你的草稿既然有兩份不同的,不如都寫出來了更好?!?/p>

          我說:“兩篇完全不同的,一篇要殺三毛,另一篇是寫三三。”

          他又說兩篇都好,我這一混,就寫了這第三篇,將一二都混在一起寫,這份“放筆”也是只敢對三三任一次性。奇怪的是,不是材俊在編這一期的集刊嗎?怎么電話里倒被馬三哥給迫了稿,材俊我便是不怕他,見面就賴皮得很。

          幾次對三三人說,你們是散了的好,散了才是聚了,不散不知聚,聚多了反把“不散的聚”弄得不明白了。說是說得那么清楚,有一次匆匆跑去景美,見不到人,心中又不是滋味,好似白去了似的有些悵然。

          到底跟荷西是永遠的聚了還是永遠的散了?自己還是迷糊,還是一問便淚出,這兩個字的真真假假自己就頭一個沒弄清楚過,又跟人家去亂說什么呢?

          那次在泰國海灘上被汽艇一拖,猛然像放風(fēng)箏似的給送上了青天,身后系著降落傘,漲滿了風(fēng),倒像是一面彩色的帆,這一飛飛到了海上,心中的淚滴得出血似的痛。死了之后,靈魂大概就是這種在飛的感覺吧?荷西,你看我也來了,我們一起再飛。

          回憶到飛的時候,又好似獨獨看見三三里的阿丁也飛了上來,他平平的張開了雙手,也是被一把美麗的降落傘托著,阿丁向我迎面飛過來,我抓不住他,卻是興奮的在大喊:“喂,來接一掌啊!”

          可是風(fēng)是那么的緊,天空是那樣的無邊無涯,我們只來得及交換一個眼神,便飛掠過了,再也找不到阿丁的影子,他早已飛到那一個粉紅色的天空里去了。

          我又飛了一會兒,突然看見阿丁又飛回來了,就在我旁邊跟著,還做勢要撲上來跟我交掌,這一急我叫了起來:“別亂闖,當心繩子纏住了大家一起掉下去!”

          這一嚷阿丁閃了一下,又不見了,倒是嚇出我一身汗來。

          畢竟人是必須各自飛行的,交掌都不能夠,彼此能看一眼已是一霎又已是千年了。

          最是怕提筆,筆下一斟酌,什么大道理都有了伏筆,什么也都成了放在格子里的東西。

          天女散花時從不將花撒成“壽”字形,她只是東一朵,西一朵的擲,凡塵便是落花如雨,如我,就拾到過無數(shù)朵呢。

          飛鴻雪泥,不過留下的是一些爪印,而我,是不常在雪泥里休息的,我所飛過的天空并沒有留下痕跡。

          這一次給三三寫東西,認真是太放松了自己,馬三哥說隨我怎么寫,這是他怕我不肯寫哄我的方法,結(jié)果我便真真成了一枝無心柳,插也不必插了,順手沾了些清水向你們?yōu)⑦^幾滴,接得接不著這些水露便不是我的事情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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